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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歸來時 賞飯罰餓 4357 字 3個月前

,隨後往前邁開腿,當著他二人的麵,沉默地擋在了高陽承緒的身前。

那抹高挑瘦削的陰影清清楚楚地落在少年半張臉之間,他瞳孔在這樣簡單的一個舉動裡猛地收緊。

高陽承緒喃喃地張了張口,然而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她原本不必為此出頭的。

隻要把自己推出去,不,哪怕僅僅坐視不理,憑燕山、李鄴還有白上青的交情,火怎麼也燒不到她身上。

而她如今堂而皇之地站在他麵前,也就意味著,是明明白白站在了大綏的對立麵。

便再也沒有退路可言了!

“彆管我了……”他嗓音由弱漸重,“彆管我了,你會死的!”

高陽承緒眼睛驟然紅得厲害,用力揪住她的袖擺,“不是說過,不願意助我複興故國的嗎?”

“你不是從來都不願幫我的嗎!”

“對。”觀亭月並未回頭,卻也沒有否認。

少年心裡汪著多如山海的不解,“那又為什麼……”

問題甫一出口,視線裡的女子竟難得沉寂了少頃,她複開口時,語氣帶著某種悠遠的況味。

“我沒有當過亡國的太子,所以我也清楚,自己是沒有立場勸你放棄什麼,不要做什麼。”

高陽承緒莫名“咯噔”一下,雙眸迷蒙地望著她。

“你想碌碌一生也好,孤注一擲也罷,皆是你的選擇,的確與我無關。”

觀亭月突然低垂眼瞼,話音十分輕柔,“但是……”

“但是‘江流’想讓你活著。”

少年的雙目陡然睜開了,布滿血絲的眼眸裡有什麼倏忽滑落而出。

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說道:“你是他用命換回來的,我不想看見他的心血,就此白白東流……”

畢竟是她的弟弟畢生唯一所求。

自己這個做姐姐的,已經沒有機會再補償他什麼了,至少,能保住他最後的一個願望。

觀亭月:“這是我選擇。”

觀家人的青絲是一脈相承的烏黑、柔長。她用以束發的簪子適才被暗箭打落,於是三千鴉青落了滿背,在夜色裡經微風一吹,柳條絲絛一般招展開來。

高陽承緒訥訥地凝視著她清瘦的背脊。這一幕,這姿影,讓記憶無端暴漲,不由分說地將他洶湧地拉回到六年前,那個長夜未央的黎明。

庚子之年的初夏,太子宮外。

不知來曆的野貓高高低低,腔調詭異地叫了一整宿。

他是被一道極白亮的雷驚醒的。

很奇怪,那日晚上電閃雷鳴,卻從始至終沒有降下一滴雨。

宮門讓人大力推開,殿內殿外竟不見值守的宮女太監,對方一路小跑,急匆匆地奔至他臥榻前,驀地撩起帳幔。

“殿下!”

少年上個月才剛滿十歲,一張臉俊秀而稚嫩,眉目分明還未長開,舉手投足間已有他父輩的沉穩。

高陽承緒讓來者迷迷糊糊地拽起,摸不著頭腦地坐在床邊,任憑觀江流給自己套上一身尋常百姓的褲褂短打。

“出什麼事了?”他上下打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出城去!”少年把那些零碎的玉墜掛飾全數摘下扔到一旁,隻撿了幾塊不顯眼的金銀葉子揣入懷中。想了想,最後又重新拾起一枚玉佩。

“出城……”高陽承緒被他拉著往外走,“就我們?我父皇呢?”

“彆問了,殿下。”觀江流深蹙著眉,麵色嚴肅,“這是聖上的意思。”

隻一句話,瞬間他便明白了什麼。

從未有過的寒意順著指尖彙入脊椎,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地直衝頭頂。

他腦子裡空白一片,近乎是聽憑擺布,木訥地隨觀江流跑出太子宮,拐進廊子,躲躲閃閃地避開禦花園,直奔宮門。

彼時,天色還很黑,夜幕濃稠不見星光,如此景象在素來卯初便破曉的夏季是非常罕見的,帶著詭譎離奇的氣氛。

或許從那一刻開始,就已預示著大奕的太陽再不會升起了。

到順貞門外,一隊裝束內斂的侍衛靜候在那裡,他的老師陳師父和太監衛兼正滿臉焦灼地張望。

旁邊停有一架馬車。

自然不能乘車出京城,太過紮眼,這車是用以擾亂對方視聽的。

老師和衛兼商量著逃亡的路線,雙方各執一詞爭執不下。

吵了大約半盞茶,才決定由陳師父與觀江流護送他走舊甕城的小路,而衛老太監則坐車馬偕同幾名侍衛去往右安門。

步出皇宮,方知整個京師的大街小巷究竟亂成了什麼模樣,原來綏軍昨日晚上就攻進了城,沿途都是趕著到鄉下去逃難的百姓,騾車、驢車、蒲籠車,嘈雜雜地擠成一片。

他們藏匿在人群之間,原本躲得很順利,卻不知是何處暴露了身份,還沒走到甕城,綏軍便追了上來。

混亂中,他與老師走失了。

離開了禁宮的皇子便宛若打小養在籠中的鳥雀,突然放入山林,高陽承緒毫無方寸,隻能依靠著觀江流,他抓著他,好似抓著最後一根稻草。恐慌而無措。

少年帶他穿梭在大小胡同裡,一邊甩開追兵,一邊想辦法抄彆的近道。

高陽鴻德安排的侍衛全是大內最頂尖的高手,但即便如此,也難與千軍萬馬相抗衡。

逃出甕城後,已是死得一個不剩了。

觀江流騎著從民宅順來的一匹黑馬,滿身塵泥,發絲淩亂,在生死攸關的當下,他依然能保持著超出同齡人的鎮靜。

高陽承緒甚至比他還年長幾歲,他坐在少年身後,不可思議地打量他的麵容、神情,卻未曾從其中讀出一點恐懼來。

那時那刻,他的心裡不是沒有震撼的。

這便是世代戎馬的觀氏一族嗎……

途徑郊外的破廟,觀江流跳下馬,隻留了幾個破包袱裹在上麵,繼而狠狠拔出匕首,刺入玄馬的%e8%87%80部,逼得它吃痛狂奔。

他與高陽承緒躲進廟內,眼看一隊十幾騎的刀兵追著馬匹絕塵而去,滿地揚起滾滾沙土。

兩個孩子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但又心知肚明。

這份安全隻是曇花一現,如此拙劣的障眼法瞞不了多久,早晚對方會發現端倪再度折返,現下的處境仍舊險惡。

他們連半把可以殺人的利器也無,兩個男孩兒年歲加起來也沒有一個追兵的年紀大,想要全身而退,在那般情況下幾乎是種妄想。

更彆說高陽承緒的小腿還在逃命的路上受了傷,根本走不了遠路。

觀江流僅僅垂頭思索了一瞬,很快就在心裡有了決斷。

他利落地脫下自己的衣服,重新束好頭發,口中催促道,“殿下,把你的外袍褪了,換上我的。”

高陽承緒坐在那裡,儘管意識到了這番舉動意欲何為,可仍舊呆呆地問:“……做、做什麼?”

“既然已是窮途末路,那我們也隻能背水一戰了。”少年目光堅定而決絕地注視著他,“追兵很快就會回來,等下我出去替你引開他們,你在廟裡躲好,千萬彆出聲,也不要往外走!”

“不、不……”他猛地回神,捉住觀江流企圖解開自己衣袍的手,“讓我去,鄭重實的目標是我,抓住了我,你就安全了。”

“殿下!”後者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腕,語氣認真得,簡直不像是個十歲的孩子,“你是君,我是臣。從來隻有臣子為天子而死,豈有天子替臣子去死的道理?”

“如果你我之中,隻能活下一人,殿下,這隻能是你。”

“我……”他才開口,氤氳的水汽便漫上了視線,麵前的這個少年仿佛泡在水裡一樣不真實。

“可是我……”

趁他茫然的這個空隙,觀江流換好了衣服,他從地上隨意揪了兩把灰土,胡亂抹向麵頰,竟還有心思條理清晰地寬慰他。

“那些追兵要的隻是一個十二三歲的高陽太子,你我身形相仿,他們未必知道五官的差彆,等抓到了我,就能早些拿去向鄭重實交差,多半也不會再追究你的行蹤。”

“江流!”

高陽承緒在他起身之時猛地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擺,卻因為腿腳的傷,終究半途摔倒,重重的趴在地上。

觀江流聞聲回頭,細微地皺了皺眉,許是打算攙扶他,遲疑片刻又忍住了,隻闔目深吸了口氣。

“殿下。”他站在初綻的晨曦中,燦爛的華光從頸項的位置投射而出,將少年側身的輪廓照得清俊又明亮。*思*兔*網*

那唇邊居然是有笑意的。

他甚是溫柔地說:“我有一個姐姐,功夫很厲害的,長得也特彆好看。”

“以後,她就是你的姐姐了。”

言罷,他略一頷首,便頭也不回地轉身往外走,修長的青絲在熹微裡輕輕一揚。

高陽承緒用力地探出手,卻無論如何也摸不到那人的一片衣袂,單薄的背影在他顫唞的五指間融進了夏日灼烈明%e5%aa%9a的韶光中。

“在那裡!”

破廟外傳來一聲嗬斥。

他匍匐在地,驚恐地注視著無數馬蹄至門前而過,梁上懸掛著的布簾阻擋了雙眼,高陽承緒嘗試著站起身,又因腳踝的傷再度倒下。

他幾近無法思考,狼狽地在地麵爬動,最終手腳並用地撲在廟門旁的一尊倒塌的石像上。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看見鄭氏的軍官掂了掂一枚碧青的玉佩。

“是高陽太子沒錯。”

話音剛止的刹那,綏軍揪著少年的黑發將他脖頸高高提起,隨後手起刀落——

斬下了他的頭顱。

這一幕落入高陽承緒的眼底,好似刻入了血液裡,在他的記憶中足足紮根了六年。

他呆滯地坐在原處,眼睜睜看著觀江流被披甲的武將拎在掌心,對方翻身上馬的時候,那蒼白的臉頰一直麵朝著他的方向。

神色竟平和得波瀾不驚。

高陽承緒覺得自己是想大哭出來的,可他竟連吐一個字都極其艱難。

咽喉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淚水無可阻擋的流淌,轉瞬已是滿麵濕熱。

他從來沒有那麼憎恨過。

這份仇恨甚至超越了亡國之傷與殺父之恨,是一種糾纏在他內心深處的悲鳴與無力。

整整六年,沒日沒夜地反複折磨。

所以,在被陳師父與老太監找到後,他才會義無反顧地附和衛兼企圖複國的計劃。

這條命過於沉重,重到有大半已不屬於自己。

他隻能靠著對將來的謀劃,對大奕舊國的算計才勉強可以挽回些許惶惶不安的罪惡感。

才在想起那個人時,不至於輾轉反側,痛苦難當。

高陽承緒攥緊了五指,寬大的衣衫隨之輕輕顫唞,他突然不甘地抬頭質問。

“那江流呢?”

“江流就白死了嗎!”

佇立在他眼前的女子忽地一頓,而後微微側了頭,那眉眼輪廓,仿若和六年前所見的一模一樣。

“他不是換回了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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