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觀亭月深蹙著眉頭,似乎在回憶,“一開始在穀底拿到那些沒燒乾淨的舊書信時,我就覺得有點違和,可一直也不明白是哪裡異樣。”
“方才細細一想,你說……”
她頓了頓,“如果我爹燒毀書信,有一兩張漏網之魚的確不稀奇。但,會落下這麼多嗎?”
而且幸存的信件,又恰好是關於“老宅”秘密的,這是不是也太巧合了一點?
巧合到,她甚至懷疑是否有人為的痕跡在裡麵。
倘使真如她所想。
那麼包括這次北上尋親之行,包括她找幾位兄長,莫非也是被某人刻意引導……
燕山開口打斷了這個念頭:“不過觀老將軍確實是曾在伏首山駐軍紮營,那些痕跡、密道做不得假,你自己也承認時間是能對上的。”
的確如此。
觀亭月隻好抬手去摁眉心。
大概是一夕之間得知了這麼個迂回曲折,駭人聽聞的真相,忍不住跟著老爹一塊兒勾心鬥角起來。
“但願是我多心了。”
說話間就到了戲台附近,台子上卻不是雜耍,而是在唱《牡丹亭》,好些買了飯食的看客坐在底下邊吃邊聽。
然而周遭並沒尋見雙橋的身影。
“去蜜餞鋪、糕餅店問問?”燕山提議。
他們沿著賣吃食和小玩意兒的街巷來回打探,依舊毫無下落。
“這樣不是個辦法。”觀亭月感覺他倆一路上承受了不少責備的目光,大有被誤會成“粗心弄丟小孩兒的年輕夫婦”的趨勢,“多找些人手,總比你我瞎轉悠強。”
接著又打道回府。
不曾料,剛一進門,迎麵就望見觀行雲和觀暮雪站在正院當中,而後者正給雙橋看病。
“說句話我聽聽。”觀暮雪坐在輪椅上輕聲吩咐。
小姑娘大概知曉他的身份,反而比麵對其他大夫時顯得更為慎重緊繃,醞釀許久才勉強抄著一口奇怪的發音問了句好。
他表情倒是瞧不出什麼,從懷裡取出一把九連環遞過去,口氣極溫和,“玩過這個麼?”
“不要怕,你來試試看。”
雙橋兀自去一邊解連環鎖,觀亭月走上前,先瞧了她一眼。
“三哥,四哥。”
觀行雲抱著胳膊,聞聲轉頭,“小月兒回來啦。”
“老四正給小丫頭診治呢,橫豎他在郊外一個人住冷清得很,我便擅自做主把人領到了家裡——你沒意見吧?”
後半截問的是燕山。
他心思不在上麵:“嗯。”
“四哥能來當然更好。”觀亭月調勻了一口氣,“雙橋怎麼樣?”
“的確是有點棘手。”觀暮雪看著猶在擺弄物件的女孩子,“她如今的心智恐怕隻有八九歲,獸性是無法根除的,若與我們待在一處,日子長了應當會好些。但以後要嫁人、找婆家,多半不容易。”
她三哥聞言,不以為意地哼笑,“不嫁便不嫁吧,又不是沒了男人便活不成了,咱們家家大業大的,也不必非得靠著旁人。是吧——小丫頭。”
觀亭月撐著膝蓋俯身湊向雙橋,抬手寬慰似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後者忙著鼓搗玩具,抽空叫了聲大小姐,仍專心致誌地垂頭翻弄。
她於是探到她脖頸邊衣襟下,片刻後一僵,隨即又仔細地找了找。
燕山自然發覺她舉止有異,低低喚道:“亭月?”
這個反應隻能代表一個結果。
——鑰匙不在了。
她神色倏忽變得非常凝重,難得強硬地摁住雙橋忙碌的手,“雙橋,你掛在脖子上的那把鑰匙呢?”
小姑娘眨了兩下眼睛,約莫不解。
她補充道,“就是我說,讓你好好收著的那把……我爹托付給你的。”
雙橋垂眸思考片晌,這回很清晰地吐出兩個字:“江流。”
“江流?”她一怔。
“嗯。”後者不太利索地磕巴道,“江流……剛才……找我,拿走了。”
觀亭月鬆開了她,匪夷所思似的,視線遊離在彆處。
“江流……”
“……他拿走這個作甚麼?”
顯而易見,他果真是聽到了密室裡的談話,但聽到多少目前還不得而知。
定王墓裡的陪葬價值連城,他是需要錢?不太像……還是不想讓此物落到當今皇帝的手裡?更甚者……是為了報複,報複燕山?
一旁的觀行雲與觀暮雪看她自言自語的模樣,不由雙雙對視了兩眼。
觀行雲問:“什麼鑰匙啊?”
觀暮雪:“江流怎麼了?”
“……”
事情不好對兩位哥哥明言,觀亭月講得似是而非:“有一件東西,燕山需要上交給朝廷,目下應是被江流拿走了。”
觀暮雪卻瞬間會意:“是老宅裡的那個?”
“算……沒錯,就是那個。”
“這小子。”觀行雲奇怪,“他要那玩意兒作甚麼?”
她說來頭疼且意亂,“我也不清楚,現在時間很緊,最關鍵的是先把人找到。”
但一整日,江流都沒再出現。
他沒有回侯府,亦沒在京城的街頭巷尾出現,宛如人間蒸發。
第97章
“這畫夠像嗎?要不再添兩筆改一改?”
觀行雲握著筆在桌案前發愁,“唉,到底誰知道他那日穿的是什麼衣裳啊?”
侯府的親兵捧起一大疊畫像,陸續從角門而出,奔赴著皇城中的大街小巷。
李鄴站在十字口指揮自己的一幫下屬,“城隍廟那兒人多,去幾個人上廟外貼去——再找兩個畫師來,三公子那手都快抽筋了。”
他掌管京師兩大營,在城內耳目眾多,觀亭月找他幫忙,隻稱是與弟弟拌了嘴,江流年少氣盛,一惱之下便跑出家門,失了音訊。
可京城之大,不比襄陽、嘉定,要藏個少年何其容易,又不能以通緝的名義挨家挨戶搜查,甚至他還在不在城內都難說。
眼看距離皇帝大壽之期僅剩半天的時間了,然而江流依舊沒有消息。
觀亭月在外跑了一天,剛打算回侯府喝口茶水,迎麵就看見李鄴手底下的那名城門衛統領滿頭大汗地摁著刀進來向他稟報。
“將軍。”他接過婢女遞上的冰涼水,猛灌一大口,“我等今日找完了東城,待會兒要再去西城看看。”
“這兩天當值的禁軍已經全問了,都說沒有這麼一個少年外出,想必他還在城中。”
“知道了,辛苦你。”李鄴點點頭,等對方拱手退下,他納悶地摸著下巴,“真是奇了怪了,整個京城都快翻了個遍,按理說四處的京衛全是咱們的眼線,怎麼會一點線索也沒有。”
觀行雲抱著胳膊,手指煩躁地敲動,“他到底跑哪裡去了,就算躲得巧妙,吃喝拉撒總得上街吧?難不成餓著?”
說完又生氣,“臭小子,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商量!沒錢不曉得找他大哥要麼?犯得著去稀罕那棺材裡的晦氣東西!”
遠隔千裡的觀長河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不明白近來為什麼總有人惦記自己。
觀暮雪卻捏著那幅畫像沉默半晌,聽見三哥叫他,才愣了下,抬頭道:“我在京中也有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昨日已托人留意,坊間官府不便涉足之處,他們能夠代勞,在找人上頗為擅長。”
他們所有的人脈都在為找這一個人奔忙起來。⑦思⑦兔⑦網⑦文⑦檔⑦共⑦享⑦與⑦在⑦線⑦閱⑦讀⑦
觀亭月同燕山出門時,冷不防碰到白上青,他大概是不知從哪裡得到的風聲,神色嚴肅。
“江流的事,若有什麼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們儘管開口。”
“好。”她由衷頷首,“多謝。”
今日的街巷上,慶賀萬壽節的花燈掛得滿滿當當,城外據說還有燈籠和燈油在源源不斷地往裡送。
新帝登基,前幾年收拾山河國土,壽辰總是草草了事,難得天下大定,海晏河清,到今年自然得隆重的大辦一場。
觀亭月從舊騾馬市經過,旁邊忽然呼啦啦撲騰著鳥雀的聲音,她折轉視線,隻見這一帶買賣花鳥魚蟲的甚多,籠中鸚鵡、畫眉、百靈,唱得婉轉多情,也有幾隻信鴿。
她驀地停下來,目光深邃而晦澀地緊盯著,亮灰色的鴿子在一眾鳴禽裡顯得很安靜,不時歪頭望向籠外。
“信鴿……”
見觀亭月似在出神,燕山走到她身後,“你此前好像也問了我鴿子的事情?”
“是與什麼有關嗎?”
鴿子,她這一路看了不少,在永寧城見過,在去往嘉定的驛站見過,以及懷恩、襄陽……
幾乎是一整條清晰的,北上路線。
觀亭月的思緒裡驟然混雜了許多奇怪的念頭,從小時候第一次抱江流,到之後她離開家南下,再到故國陷落,京城失守,以及最近的重聚……
明明還什麼頭緒也沒有,但她心跳卻不可抑製地加快,壓抑梗塞的沉重感厚厚地堆積在%e8%83%b8腔,令人喘不過氣來。
一瞬間,所有的細枝末節仿佛都變得有跡可循。
“他沒去見四哥……”觀亭月突然莫名所以地叨念了這樣一句話。
難怪,他會找那樣的理由。
燕山聽得不解:“什麼?”
她深深吸了口氣,努力穩住近乎眩目的視線,好一會,方說道:
“你知道嗎,我比江流年長近十歲。”
雖未明白其中因果,但燕山默契地沒開口再問。
“我娘生他時,年紀已經不小了,此後身體一直不好,因病過世。”觀亭月站在滿目明朗的春光下,“江流一兩歲那會我們都在家裡照顧他,照顧娘,連大哥那麼忙,也千裡迢迢地跑回來。”
“但我們家的家規,你是知曉的。過了十歲都跟著老爹出征,很少回京城,唯一沒隨我們南下的,隻剩四哥……四哥腿腳不便,弱不禁風,常年在家休養。因此,江流小的時候是跟四哥一塊兒長大的,與他最親。”
燕山發覺她話裡有話,緊跟著問,“所以呢?”
觀亭月靜靜地看他,沉聲說:“所以,其實我們幾個,都不知曉江流真正的模樣。”
驟起的南風撲麵從耳畔滾過。
他聞之一怔。
嬰孩時代的五官還沒長開,若不是親生母親,旁人瞧得再久,大多也隻有個模糊的印象,十幾年的變化那樣大,就算與記憶有出入,多數人隻會覺得是對方長大了,而不會切實往心裡去。
燕山不知為何感到有些荒謬,“可……可我記得觀老夫人也是住在京城的,如若有假,她應該早便告訴你了……”
提起這個,她狠狠地皺眉搖頭,“你不清楚。”
“我奶奶昔年熱愛遊山玩水,娘死後她到江南那邊待了好些年,等她回京時,江流已經入宮了!而且她本身眼力也不是很好。”
燕山不由屏了下呼吸,“就是說,現在唯一對江流最熟悉的人,隻剩下你四哥?”
“對。”觀亭月愈發用力地咬了咬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