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大將軍?
觀亭月被這個古怪的稱呼弄得一陣不解,隨即才想起來,對方指的是大伯,觀正風。
他在宣德二十九年的春天殉國了,是前去鎮壓江浙一代的反賊時,受奸人挑撥離間,不慎陷入彆人的圈套,讓人斬首而亡的。
觀亭月忽聽聞自己隱含哭腔的聲音在說:“是真的……”
“朝廷還懷疑我們和敵軍有意勾結,如今停了麒麟營所有的軍務,要派特使前來調查。說是等查清了原委,再考慮恢複我爹的官職。”
“太過分了,明明就是因為肖秦他吃裡扒外!”
“將軍他還好嗎?這兩日都沒有校尉到府上來,什麼消息也打聽不到……”
桐舟性子單純,當下找了個角落去蹲著,捂住臉嗚嗚抽噎,“……大將軍……”
阿昭在邊上看得直皺眉頭,“人已經死了,你哭有什麼用?”
“哭是沒有用,可我哭了,心裡會好受點。”他小孩子脾氣,哭起來真正就是嚎啕悲慟,發泄得無比乾脆。
“大將軍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再給我帶好玩的圖紙了,嗚……”
像是被他的情感所染,一時間眾人皆安靜下來,各自垂頭或是彆開臉,麵有戚戚地握緊拳。
“丟人。”阿昭不著痕跡地咬了咬嘴唇,“你有那個精力去哭,還不如練幾套槍法,等將來上了戰場,多殺幾個反賊給大將軍報仇。”
他伸出手,“趕緊起來,像什麼樣子。”
桐舟淚眼迷蒙地抬頭,似乎是給哭懵了,好一會兒才體會到這句話的意思,把臉埋進臂彎間狠狠地拱掉淚水,含糊不清地答應。
“嗯……嗯!”
宗幫聽得內心一陣難受,他手背上給攥得青筋畢露。
“肖秦這個狗賊!這個狗賊!”
“我一定要殺了他,我要親手殺了他,給大將軍報仇!”
少年時的觀亭月被一腔恨意燒得麵目全非,短短十五載的人生還未讓她曾經曆過生死離彆,理智很快就讓起伏的心緒吞沒得蕩然無存。
“親手殺了他?”
她聽見自己咬牙切齒地說,“誰不想親手殺他,我恨不能……我恨不能現在就手刃肖秦!”
“大小姐!”
人叢中,有個黑瘦的後備兵站出來,“我剛剛去斥候那邊打探到的消息,肖秦在江浙一戰後讓黃將軍一路追殺,他的小隊殘部眼下就駐紮在離此兩座山頭的上陽穀內……”
聞言,其餘少年憤憤不平。
“老奸賊——他定是知道將軍停職,麒麟營被查的事,所以才敢堂而皇之地走這條道。”
“可惡,偏偏朝廷有下令,不許大軍離開駐地……分明這次就能給大將軍報仇的!”
她一雙眼睛掃過這群義憤填膺的半大小夥子,那當中最年長的或許還沒有十八,皆是宣德二十四年組建的後備兵。
終於,觀亭月的“目光”與近處宗幫冷冽的神情不謀而合。
她在心頭“咯噔”一下。
五指幾乎掐入了肉中,隻不住地,接近魔怔地呐喊道:彆說那句話。
彆說那句話。
彆說那句話……
短暫的沉默之後,耳邊響起了那個稚嫩而孤傲的嗓音,“朝廷隻說不允許觀家軍擅自出兵,又沒說不能讓旁人代勞。”
“我們,本來就還不是觀家軍。”
壓在心口上的巨石突然四分五裂,洋洋灑灑地墜入一片名為“無法挽回”的深淵裡。
她還是講出來了……
所謂的後備兵不過是觀家自行訓練的一幫小孩子,任憑多厲害,隻要沒入伍,便仍是尋常百姓。
觀亭月的這番暗示不出意料,得到了近乎全部人的認同——除了略有幾分猶豫的文昭,以及乾什麼都不在意的燕山。
“現下的肖秦就是一條落水狗,掩護他逃命的人也僅區區兩百而已,驚弓之鳥不足為懼。我們人馬精神,裝備整齊,對付他綽綽有餘!”
她是觀林海的女兒,從小到大這群男孩子習慣了追隨自己,再加上對於觀正風戰死的悲痛,每一個人都燃著鬥誌昂揚的火。
“我和韓琛先行一步,去山穀裡勘察!”
“那我去準備馬匹與軟甲。”
“我負責調隊好了。”
“這次,一定要給大將軍報仇!”
“對,給大將軍報仇!”
……
而今想來,他們這些人各有所長,誌向遠大,如果可以順利活到成年,活到真正從戎或是投身官場,在許多地方應該能都有所建樹吧。
隻可惜,卻不會有那麼多的“如果”留給世人。
因為朝廷禁令的緣故,那段日子觀林海前往京城述職,軍中不少校尉或停職或調動,到處亂成一團,連二哥三哥也不在府裡,自然無人顧及養在將軍府裡的小崽子們。
近百人的後備兵對於夜襲敵營做了周密的計劃與部署,躊躇滿誌地在某個缺星無月的夜裡,銜枚急行。
直到過了許久觀亭月才知道,肖秦並不是落水狗,也沒有由於黃將軍的追殺而不得已兵行險路。
之所以無人前去討伐,是都心知肚明,他駐紮在上陽穀隻是放了個餌,為了等按捺不住的愣頭青撞上去送死。
而她就是那個愣頭青。
文昭向來謹慎,私底下也不是沒勸過她,可彼時的自己一心隻想著大伯的死,想著家族被朝廷猜忌,想著為父兄爭一口氣,竟沒想過要冷靜。
“肖秦最多隻在上陽穀停兩日,接著便要往西去。錯過今晚的機會,猴年馬月才能抓到他!你甘心嗎?”
“倘若我們能取得狗賊的人頭,在聖上和太後麵前也有個交代,我爹說不定很快就可以回來了!”
依文昭的性格,他極少做自己認為沒把握的事。但那一回,麵對群情激奮的同伴,他竟意外的,沒有再往下勸。
很多年以後,觀亭月總是會想。
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態陪她去瘋這一場的呢?
他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有預感,預感大家,都回不去了。
第64章
上陽穀自古便是兵家要地,易守難攻,千百年來葬身過數不清的名將和兵卒。
他們埋伏在穀地兩側的樹梢間,注視著其中燈火寥寥的營帳和守衛時,怎麼也未料到在更遠更深更暗之處,另有難以計數的視線正赤/%e8%a3%b8%e8%a3%b8地打量著這些初生牛犢的少年。
觀亭月的手在夜色中高高抬起。
周遭的人們隨之屏住呼吸,皆等著她一聲令下。
正當兩班值守換防的空隙,那隻修長白皙的臂膀狠狠一斬——
潛藏在草木林間的幾道黑影離弦而出。
營帳外落單的三名兵卒悄無聲息地被擰斷了脖頸,隨後,近前燃起大火,兩簇鳴鏑炸上了夜空。
一切都按照計劃在進行,可以說是有條不紊,毫無錯漏。
“第一小隊!跟緊我!”
她縱馬自灌木內躍跳落地,亮出長柄刀,頭也不回地衝入敵方營地。
論膽識,論氣魄,從觀將軍府走出的兵素來是不輸旁人的。
那日是個很好的天氣。
無風無雨,卻濃雲密布,沒有月亮的夜掩蓋了他們的行蹤,乾燥的大地讓火勢得以迅速蔓延。
倘若不是……倘若不是敵我懸殊。
大奕將來頂梁的將士們,未必會輸得那樣淒慘。
當觀亭月破開第一層巡夜的守衛,就已然發現有哪裡不對。
約定好的第二聲爆炸並沒如約響起,而中軍帳周圍的兵卒數量,也與斥候所說的十幾人大相徑庭。
她悍不畏死地衝殺在血海腥紅之中,隻覺四處的敵軍竟越殺越多,眼看著主將的營帳就在咫尺間,半柱香過去了,自己竟未能寸進分毫,反而卻有退後的趨勢。
忽然,一聲熟悉的慘叫自身側傳來。
她猛然回過頭,看見一個同袍將士被一杆鋒銳的長/槍挑到馬下,槍鋒徑直穿透了對方年輕的肩胛,染著鮮血%e8%a3%b8露在後背上。
槍刃映照著火把跳躍的光,刺目而真實。@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大小姐!”有人抹了一把滿臉的血跡,慘烈地挨到她近前,“我們是不是被障眼法欺騙了?!”
“根本就不止兩百人啊!這裡根本就不止兩百人!……”
少年衝她大聲喊。
有那麼一瞬,觀亭月像是失聰了一樣怔在馬背上。
其實於彆人看來,她隻不過走了片刻神,然而對她自己而言,這片刻卻猶如萬年般長久。
聽不見廝殺聲,也聽不見怒吼聲。
一切的喧囂隻在耳畔化作吵雜的轟鳴,連四周拚殺的敵我雙方,動作都無端慢了許多。
就在此時,白晃晃的一縷光投到了她麵頰處,冷冷地斜照在右眼上。
——是肖秦的槍戟。
“撤!”
觀亭月驟然奮力地調轉馬頭,在呼嘯的刀光劍影裡咆哮道,“快撤!”
可是軍營外那些藏在深山裡的兵將早就傾巢而動,把唯一的出口堵得密不透風,勢要將他們困死在內。
她的刀刃在火光與黑夜交織間劃出流動的鮮紅顏色,臂膀上不知幾時割裂的傷痕,正在往外淌血。
但已沒心思去在意了。
觀亭月的%e8%83%b8腔在當下洶湧地充斥著恐慌、悔恨和無限的自責。
她聽見那些撕心裂肺的哀嚎四處響起,就好似有利刃鮮血淋漓地刺在心口,使得血汗與淚水一並流過兩頰。
敵軍的長刀橫擋在自己麵前,她手裡的兵刃無暇他顧。
就在這時,冷不防迎頭一柄馬槊當空而落。
避無可避之際,古樸的烏金槍出現在了視野裡,來者破開刀光,拚命又戰栗地擋住槊鋒的威勢。
那個模樣略顯稚嫩的男孩用顫唞嘶啞的嗓音朝她怒喊道:“大小姐,快跑啊!”
“快跑啊!”桐舟扭頭。
觀亭月的瞳孔驀地放大了。
她看到凜冽的寒光,聞得皮肉撕裂之聲,嗅著濃鬱的腥味,望見,少年舉槍的雙臂被齊齊砍下。
殷紅的液體從斷口處奔湧如泉。
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瞪著雙眼,仿佛失去重心那樣,往斜裡搖晃著栽倒。
而眨眼間,暴烈的馬刀頃刻穿透了脖頸咽喉。
那顆頭顱與身體分離之處,鋒芒宛如凝成了一線,一閃而過。
滾燙的血落在她眉眼,鼻尖,紅梅般的點點濺於%e8%83%b8`前。
“桐舟——”
這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觀亭月忽然意識到自己聽不見任何的聲響了,天地萬物,安靜得異常詭異。
目之所及皆是以命相搏的廝殺,被斬斷雙腿的戰馬;摔下馬來,讓大背刀捅穿的少年;流竄的箭矢刺破一個人的左眼,他麵目猙獰地張口喊叫。
近處,宗幫摁著穿出%e8%83%b8腹的幾支箭鏃,神色凶狠地替她阻攔妄圖殺上前來的敵軍。
“大小姐,走啊!”
“彆管我們了,走啊!”
所有年輕稚嫩的後備兵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