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彈了一下。
“有擔當是好事,不過彆什麼都獨自扛著,在場的可有三個男人呢,你一個人跑去衝鋒陷陣,讓我們情何以堪哪?”
雖知他是故意講的玩笑話,觀亭月還是因為手法過於拙劣而輕嘲地低笑了一聲。
觀行雲在她腦袋上戳了戳。
這丫頭真是打小就不討人喜歡!
燕山在一邊,看她好歹是笑了,才鬆開繃緊的嘴角:“我去安排人收集牛馬。”
*
將布局的細節又詳儘地商議了一番,最終他們把時間定在夜裡,打算等對方疲倦之際再行動。
晚飯之後,四下便已然是寂靜的墨黑。
觀亭月坐在客棧的屋頂上,懷恩城的萬家燈火就沉睡於她足下,蒙著模糊不清的一層薄霧。江流大概是還在生悶氣,坐在大堂內,誰也不搭理。
而更多的尋常百姓則是趁著毒瘴稀薄,漸次上街做起了小本生意。
擁擠的夜市在遠方不斷傳來的譏諷聲中討價還價,場麵竟意外地滑稽且怪異。
——“觀亭月,你考慮那麼久,不會又在計劃著把誰推出來給你當替死鬼吧?”
——“我們之間的仇怨,牽扯上無辜的人因你而亡,你不覺得羞愧麼?”
——“麒麟營觀家軍的名聲,如今卻要毀在你手上,你說觀老將軍泉下有知,該是怎樣的心情呢,嗯?”
……
她仰頭望天邊的毛月亮,呼吸著摻雜潮濕與腥臭的空氣。
在這片刻的光景裡,她忽然感受到某種久違的空荒,平生難得冒出了一點迷茫的念頭。
觀亭月想,老爹當年是不是也麵臨過同樣的境地,如果是他,又會怎麼做,怎麼抉擇呢?
他也會像自己一樣,覺得茫然躑躅嗎?
這一刻,忽然很想找一個人問一問。
可至此觀亭月才恍然反應過來……她已經沒有父親了。
附近的磚瓦“哐當”一聲輕響。
有誰落腳在自己肘邊,動作帶著點掩飾性的不經意,一步一步地往這處靠近。
來者身形筆直而挺拔,腿長腳長地站在那裡,馬尾迎著微風悠悠而晃,夜色中像一棵蒼勁有力的青鬆。
觀亭月怔忡地看著他,無意識地輕聲道:“燕山……”
青年挨在她旁邊坐下,有些無處安放似的,將長腿屈著,搭手在上麵,眼光卻是掃向遠處的。
“既是知道聽了心裡會不舒服,乾什麼還出來?”
她收回視線,垂著眼瞼低低說;“我要把這種心情記下,作為一種警醒。”
“警醒什麼?”
觀亭月眉頭極細微地皺了皺,“警醒自己還不夠強大。”
她言罷,抬起眼眸,“如果我足夠厲害,就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去解決當時的困境。”
以及,現在的。
燕山不由地輕歎:“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這世間上,哪有那麼多兩全的辦法。”
她聽了,隻是沉默著,並沒有吭聲。
“當年……”
城外被丹田之氣擴大了數倍的嗓音如期而至,燕山開口時,恰好與之重疊。
——“觀亭月,八年以來,你當真睡得安穩嗎?”
——“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就沒在午夜夢回之際,來找你尋仇嗎!”
燕山:“你是在什麼情況之下,調派他們去吸引敵軍注意力的?”
觀亭月聞聲轉頭,他便又補充道,“如果此事為假,在他大放厥詞時,你不會那樣緘默。”
“所以,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因果?”
他問的時候,聲音放得很輕。
沒有了平時那層用以撐場麵的尖酸刻薄,整個人突然溫柔極了,眼神裡鋪滿了認真與專注。
好像哪怕她承認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敗類,他也能毫無原則地包容。
觀亭月心底仿若被什麼用力地一揪。
她此前從未留意過,原來燕山看著自己的目光竟是這樣的……
大概是良久沒等到回應,後者將腿放下,懸在半空裡晃了兩下,貌似無所謂地道:“你要是不想說,就算了。”
就是在此時,觀亭月的聲音低回幽微地響起。
“我在城中苦守了三天,那日夜裡,三哥給我帶回來一個消息。”
第56章
觀行雲是夜深之後來找她的,彼時他一身塵土飛揚,狼狽至極,臉上鼻尖還有血痕,不知是在何處擦破了皮。
“你叫我去探察他們本部營帳,彆看北城外隻有一千兵馬,那一地埋的全是火雷。或許他們自己人是有什麼暗道進出,但我確實沒能勘破玄機,時間也不夠。”
他用手抹去唇角的殷紅,“對方是故意在逼你。城南堵著五千人,城北隻有一千,還有主帥坐鎮,他料想你會從這一頭入手,所以才出此陰招。”
觀行雲看她眼底下滿是青黑,分明有倦容卻依然在垂眸深思的樣子,著實心疼不已。
“要我說,當初真就不該來這兒。”
“彆處的戰場上大家尚且自顧不暇,誰都不願意來淌這灘渾水,偏偏你……”他欲言又止,不願對她過於苛責,“如今更不會有人再趕來支援了。”
“要麼,咱們在城內守到山窮水儘,被人家一鍋端;要麼,明日就衝出去,當場炸成肉泥。反正都是個死,你看你喜歡哪一種方式去陰曹地府,選一個吧。”
“三哥。”她終於開了口,安撫說,“還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你先彆那麼心急。”
“我不心急,我當然不心急。”觀行雲拖來一條矮凳,一屁股坐下去,賭氣似的,“我可告訴你,你接管的城防兵裡,有好幾個已經坐不住了,看樣子是想臨陣脫逃。帶頭的那三個在軍中鬨得人心渙散,怕是再等兩日就要卷著金銀細軟連夜跳牆跑了。”
“‘合軍聚眾,務在激氣’,軍心不穩,你便是長了三頭六臂又有什麼用?”
……
夜幕間的天空有暗雲湧動,遠近的居民房舍上,落著一些因毒瘴而死的鳥雀屍首。
觀亭月講到此處,輕抿了抿發乾的嘴唇。
“三哥一直想讓我殺了他們,以儆效尤。但我心裡很清楚,士氣一旦低落,就再難挽回了。”
“更何況,當城中駐軍發現我帶來增援的隻有一百人時,臉上便已是寫滿了失望……加之,我又是個女人。”
後半句話,她的語氣低沉下來,撐在房簷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說不清不甘的,究竟是對自己的憤恨,還是因為那句“我又是個女人”。
燕山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這些,是他們分開之後,他所不曾參與過的,隻屬於觀亭月一個人的人生。
但聽上去,這段記憶太艱澀了,艱澀到,他竟覺得後悔,後悔自己沒有在她身邊,即便是眼下知曉了,也隻剩下無能為力而已。
“所以……”他開口,“你才有了那個計劃?”
觀亭月嗯了一聲,“帶頭之人一直在守城軍中鼓動,我索性裝作不知,並沒有當麵戳穿。很快,他們就聚起了二三十人,打算尋個值夜之日逃出城去。”
“而在這之前,城外埋有火油的消息,我讓三哥給瞞下了,除了幾名斥候,沒人知道。”
現在舊事重提,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當年的那番舉措是不是有故意引導的意思在裡頭。
她是不是借此,好讓一切的權衡取舍顯得合情合理,以求個心安理得。§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觀亭月麵色逐漸冷峻,聲音倏忽遙遠起來,“那天……”
“我召集軍士,告訴他們,城困難解,危在旦夕,必須得有人去臨近的州府借兵借糧。這一趟路途凶險,責任重大,我不強求,讓他們自願。”
燕山接著她的話問:“然後那幾人就站出來了?”
觀亭月輕頷首,“帶頭的逃兵主動請纓。三十一個人,一個沒少,全去了。”
對方自始至終未曾懷疑過她的話。
或許從軍的士卒普遍沒有太多的心眼,他們甚至還認為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像是剛困倦便有人給遞枕頭——簡直再完美不過。
“接下來發生的,和他所說的相差無幾。還有一些細節,你在城中也都聽到了。”
八年前的子夜時分,驟起的大霧使得四野朦朧模糊,可視的範圍僅僅一丈有餘。
逃兵們順著她指的路線朝西麵小心進發,以為是逃出生天,其實卻是踏入地獄。
當第一枚火雷引爆之時,敵軍營帳號角聲大作。
眾人驚慌失措地環顧周遭,眼見林中危機四伏,轟鳴迭起,瞬間就亂了套,沒頭蒼蠅一般直往前衝。
他們帶著馬匹,裝著食水以及觀亭月開出的軍報文書,遠遠看去就像一小隊探路的先鋒。
聽到動靜的敵兵聞訊而來,隻當是城內的觀家軍終於按捺不住趁夜偷襲,興奮得殺聲震天,大半兵馬全數等在西邊守株待兔。
觀亭月就是利用這個時機,趕著踩雷的“火牛陣”在東麵發起了突襲。
——“你見過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炸成兩半嗎?”
——“你知道好不容易從遍地的火油當中走出去,迎麵卻是上千黑壓壓的騎兵,那種感受,有多絕望,你知道嗎!”
——“我大哥那麼信任你……我們這麼信任你!你卻讓我們去送死!”
城外的犬吠聲裡無端夾雜了一點哭腔,這個幸存下來的士卒或許年紀並不大,在經曆戰亂年代時,他大概也就隻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小夥子。
——“如果不是大哥拚死護著我,如果不是他……我現下……”
那邊的言語突然哽住了。
燕山對此無動於衷,不以為然地說道:“大戰當前時,軍中若有兵臨陣退卻,原本就是罪該當殺,以振軍心。你沒做錯什麼,哪怕不放他們去引開敵軍,這些人也當以軍法處死。”
“我知道。”
觀亭月的聲音與遠處的質問一並而起。
——“怕死有錯嗎?!”
——“想要活下去,有錯嗎?!”
——“奕末時各省各地跑了多少兵,難道隻是因為我們怯陣,就要這樣陷害我們嗎!”
“但我畢竟是騙了他們。”她微微感慨,“在那之中有許多人,或許僅是一時受人蠱惑,而我卻沒有給他們一個辯解的機會。”
因此,儘管她從不悔恨當初的選擇,可心中終歸是有一些虧欠。
“這並非是什麼光彩之事,故而大戰結束後,我隻對外人聲稱是他們自告奮勇慷慨赴死,至少在名聲上,給大家都討到一點顏麵。”
燕山頷了頷首,“立下如此功勳,其後人想來也能有一筆不小的撫恤。於情於理,你都已經做得很好了。換做是我,不見得比你周全到哪裡去。”
觀亭月轉過頭,輕輕望著他,她不是沒聽出燕山在安慰自己。
每一句都謹慎得恰到好處,表麵上漫不經心,實際卻字斟句酌,帶著不易察覺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