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回來了。
她一個人,守著已成曆史黃沙的觀家軍,活在永遠百戰不殆的七載春秋以前。
望他鄉之樹落葉紛紛,看寒夜孤燈獨照一人。
觀亭月忽然間,觸碰到了那股強烈的悲愴之意,是早已被她深埋遺忘的故國江山,與物是人非。
她蹲下`身,張開手臂把雙橋用力攏進去。
後者乍然被她抱了個滿懷,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覺得觀亭月抱著她,她很高興。
*
臨近正午,眾人方收拾著準備返城。
觀亭月在洞內找到了自己的包袱,信件和衣衫俱在,保存得很妥帖。
她順便又把雙橋視為珍寶的幾張狐狸皮拿上,費了好大一通功夫才勉強解釋清楚,自己是要領她回家,而不是要拿獸皮回去當土特產。
燕山瞥著正暴躁地和觀長河雞同鴨講的狼少女,轉過視線來,“你真的打算把她帶在身邊?”
“嗯。”觀亭月語氣認真,“她是我的兵。”
他聽了,雖然並未偏頭看她,眼底卻有什麼倏地一閃。
離開望北山時,天邊難得浮現出淡淡的紅雲,腳下是散落的箭矢與陷阱殘骸,白日裡的山林靜謐極了,連偶爾響起的鳥叫都顯得格外安寧。
正在這時,雙橋驟然駐足,仿佛感應到了什麼。
那大山的深處傳來一聲狼嚎,極悠遠,極綿長。
接著又是一聲,一聲連著一聲,此起彼伏。
觀亭月就見她回過頭去,神情帶著柔和,也跟著嚎叫了一聲,遙遙相應和。
她聽不出多少名堂來,感覺上與平日裡接觸到的狼嚎聲似乎不太相同。
“她是在和狼群告彆。”燕山像是看出她在好奇什麼,目光打向山林的方向,“在說,多謝這些年的陪伴。有緣再見。”
觀亭月先是有所思地頷首,隨即又後知後覺地驚訝:“你還聽得懂這個?”
“我當然聽得懂。”他不甚在意。
後者眸中帶著稀罕,“怎麼從前沒見你提過?”
燕山眼瞼微微一垂,繞過她,“從前,你也不會想著問這些。”
第41章
觀長河回到家裡如願以償地吃了頓好的,倒是把餘青薇給忙壞了。
要應付聞訊前來慰問的各路掌櫃和朋友,還得張羅家裡的大小事務,半日光景也沒能得空喝上一口茶水。
傍晚時分,天開始逐漸陰沉,似乎是起風了,室內不得不早早地掌燈。
滿屋子裡彌漫著生肌止血膏的味道。
觀亭月看著手心被一圈一圈地裹上白棉布,試著活動了一下。
“是城裡治燙傷最好的藥,不容易留疤。”餘青薇在旁喋喋不休的提醒,“你記著七日內不要沾水,不要喝酒,不能吃醬料,三餐飲食清淡,每天兩副湯水。”
“若是開始結痂,萬千不可用手去摳,得等它自然脫落。”
“對了,還有啊……”
觀亭月忍不住噗嗤一聲,晃晃手掌,瞧著半分沒往心裡去,“嫂子,你可比我娘叮囑得都細。不如,下輩子你來當我娘吧,說不定我身上的疤還能再少一點。”
“誒誒。”觀長河在邊上抬下巴,“臭丫頭,怎麼說話的。這都亂輩分了。”
餘青薇倒沒功夫理他,隻探頭望了望躲在觀亭月身後的小姑娘,“那孩子身上的血汙要不要也處理一下?看她好像傷得不輕。”
她聞言,回首瞧了一眼幾乎快把自己衣衫揪下大半節的雙橋,笑著說:“沒事,我來吧。勞煩嫂子拿些外傷藥來就好。”
“對,小丫頭厲害著呢。”觀長河深以為然,“你還是彆去了,當心她咬你。”
雙橋聽了這番詆毀謠言,當下隔空朝他齜牙。
後者煞有介事地退開一步,給自己媳婦示意,“你看你看你看……”
觀亭月找來一身乾淨的衣裙,讓仆婢燒了熱水放在旁邊。
知道雙橋怕生,她暫且屏退眾人,搬了一隻小繡墩坐下,挽起衣袖來,準備慢慢給她清洗傷口。
雙橋跟著觀林海的時間並不長,頂多不過一年,是個不尷不尬的時段,老爹教她學了點詞句,卻又沒能教完,再加上此後五六年混跡望北山,把本就會得不多的言語又忘了一半,說話便總是夾著生。
觀亭月從她那缺斤少兩的語句裡,勉強算是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若計較起來,雙橋其實並非真的觀家軍,她年紀還小,觀林海彼時也僅是為了方便照顧,才給了她一個後備軍的名額,卻沒有真正上過戰場。
她在老爹身邊,學的東西雜亂,會的也雜亂,做陷阱、埋暗器、打兵刃……老爹教她什麼,她就依樣畫葫蘆地記在心上,因此等雙橋回到王陵守墓時,便在望北山裡折騰了一大片守城機括,似模似樣。
“你這些是……刀劍傷?”觀亭月給她胳膊塗藥,“那群人進山時傷的你?”
雙橋用力點點頭,隨後指著她放在床邊的包袱,“打不過……我,找……大小姐。”
之前勿入山中的多是些獵戶旅人,尋常的機關隨便一嚇就跑了,此次和盜墓賊正麵起衝突,對方又是軍旅出身,那點陷阱便顯得勢單力薄。
因而她才想著來搬觀亭月這個救兵。
偏不巧,那時她正好不在府中。雙橋無計可施,最後靈機一動,乾脆偷了包袱,打算引她到山裡去。
“這麼說,在進城之前你已經見過我了?”觀亭月恍然想起什麼,“所以,夜裡的狼嚎聲也是你安排的?”
發現她聽到了,雙橋顯然很高興,又要手舞足蹈起來,胳膊上才封好的傷險些再度裂開。
觀亭月趕緊摁住她:“誒,彆蹦彆蹦……你慢慢講。”
她咿呀比劃著,說自己在望北山住下後,過了一兩年便有許多從彆處遷來的狼在此定居,還和它們成為了好友,相處得十分融洽。
觀亭月若有所思:“彆處遷來的狼?”
“……其他地方,山裡……有人,不講道理……老是,殺它們。”
雙橋解釋,“就,跑來了。”
觀亭月:“……”
這個人的行為似乎有點耳熟。
真像自己當初帶相親者進山時乾過的缺德事……
她輕咳一聲,“你聽得懂狼語,小時候也是被狼養大的嗎?”
雙橋先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後狼叫、狐狸叫、猛虎叫一乾禽獸給她學了個遍,自娛自樂地咯咯笑著。
觀亭月把她那身破爛獸皮與舊軍甲一並脫了下來,剛要去摸皂角,就在這時,從雙橋脖頸上滑出一條麻繩搓的鏈子。
其中掛著一把粗重厚實的金鑰匙。
“這個是……”觀亭月秀眉挑了挑,將鑰匙托在掌心裡,金屬沾了女孩子的體溫,尤帶溫潤,通身光滑乾淨並無紋路。
她借光另換了個角度,發現鑰匙正中有一道細細的痕跡,仿佛是可以打開的。
觀亭月略一用力,此物便輕輕巧巧地被一分為二,裡麵竟赫然裝著一張卷起來的紙。
雙橋見狀,又給她誇張地比劃起那尊大墓碑來,口齒不清地說:“門,門!”
“門?什麼門?”
不知為何,觀亭月忽然聯想到了墓道。
這該不會是……定王陵墓的建造圖紙?
她忙小心翼翼地展開,上麵的筆劃顏色隨之一寸一寸地顯露在眼前。
有山水方位,地勢走向,甚至連春秋漲水,冬季結冰之處亦詳儘地記錄於其中,說是藏寶圖可能會更準確一些。
“原來定王墓竟不在那座寶城之下……”觀亭月合攏在手,“怪不得那麼多摸金校尉炸塌了半邊享堂也未能尋到入口……是我爹給你的嗎?”
雙橋本想告訴她,鑰匙是觀老將軍交給帶隊校尉的,然而城破後,大家因忙著爭搶金銀打得頭破血流,無暇他顧,自己才得以趁亂偷偷跑到營帳中,把此物盜了出來。
可惜,這番話實在太複雜,她連稍許沾邊的詞也不會講,隻好張著嘴乾著急。-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既然我爹托付給了你,那你就先好好收著吧。”
觀亭月也不在意,卷起圖紙,重新掛回她脖子上。
雙橋卻怕她誤會觀林海的意圖,急得撲到浴桶邊,笨口拙舌地一個勁兒解釋:“將……將軍,特彆好!”
“嗯。”觀亭月隨口應了,將洗頭的球丸用灰汁浸濕。
後者極其認真地重複:“特彆,特彆好!”
“知道知道。”她把湯水糊在她腦袋上,“我自己的爹,我還能不知道嗎?”
雙橋頂著滿頭的皂莢泡,嘵嘵不停,“小刀……他打的,給我!有那麼長——”
女孩子張開雙臂,飛濺的水花落在睫毛間,“蜀山開梅花,棧橋,我們……他帶我去。”
“還換,新裙子!”
她快樂地眨眼睛,“將軍說,姑娘家,也要漂亮的……”
觀亭月搓著她青絲的手倏忽一頓,小姑娘坐在熱水裡,左右晃著頭,如數家珍。
記憶中卻無端有一個聲音敦厚而溫和地響在耳畔。
他說:“亭月啊,你是姑娘家,對男孩子不能總那麼凶巴巴的……”
而對方的語氣裡隱約還帶著些無奈與委屈,末了十分輕柔地歎了口氣。
好像把自己養成這般,都是他的失誤一樣。
熱湯的水汽氤氳著撲麵而來。
“將軍,拉大弓——很厲害的!”雙橋嘰嘰喳喳比劃。
“他還教,認馬蹄……認草藥、觀星……教很多很多。”
她眼底汪著浩瀚燦爛的星辰,似乎從不認為那個活在人們嘴裡的人早已遠去,眉目間依舊透著無邊向往。
雙橋扒在木桶旁,口齒不清地%e5%90%9f著一首古人詩。
那是觀林海平生最愛附庸風雅的幾句,時常會在醉酒後,車軲轆似的來回念叨,以至於連她都還能記起些許,說的是什麼——
“係馬青泥小劍關,又渡紅葉湓江岸……遙望白草連雲棧。”
旌旗十萬,風雪千山。[注]
一直站在屋外廊上的觀長河隔著門板隱約聽到這裡,長睫輕輕扇動,便抬眸目光無可著落地從那複刻了京師舊宅的院落中望出去。
難得收斂笑容。
不遠處的廂房另一側,燕山正同樣倚牆抱懷沉默,他盯著腳下的碎石,突然伸手摸向腰間的兩柄長刀。
那大概是在他到常德將軍府幾個月之後。
觀林海某日剛要領兵出城巡視,人才走到前院就停下,回頭苦笑道:
“嗐,你這孩子,老跟著我作甚麼?”
他垂著頭不言語,好久才嘀嘀咕咕補上一句:“……幫,你的忙。”
“我還用得著你幫?你歲數小著呢,再練個幾年吧。”對方哭笑不得地叉起腰,然後想到什麼,“來,接著這個。”
燕山聞得風聲裡有何物朝自己襲來,剛伸手要去接,東西已然落到了懷裡——是兩把細長精致的刀刃。
和之前常用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