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掏工裝褲口袋裡的手機看時間。
孟弗淵不動聲色地抬手,握了握自己手臂方才被她抓住的地方。
“算的吉時是六點五十八分,還要一會兒。”陳清霧將手機鎖屏,說道。
“還要算時間?”
“要算的。”陳清霧笑說,“就當是圖個心理安慰。”
“一窯要燒多久?”
“這裡是新修的柴火爐,升溫比較快,燒差不多二十四小時就夠了。像是德化那邊的龍窯,一小時隻能升溫幾度,可能就要燒六十多個小時。燒其實還好,最難熬的是冷卻的時間,一般都要冷卻三天以上才能開窯。”
“提前開窯會怎麼樣。”
“有可能會裂。我之前在瓷都玩小型柴窯,有一次就是忍不住提前開了,那一窯全毀了。”
孟弗淵看著她。
喜歡聽她說自己喜歡的工作,那種神采飛揚叫他也能忘卻煩悶。
“你去過德化?”孟弗淵問。
“嗯。之前去那邊參觀學習過。德化白瓷特彆好。現在那邊的師傅已經能夠用陶瓷燒出輕紗的質感了。”
這樣隨口聊著天,不知不覺就到了開窯時間。
各位燒窯師傅各敬了三炷香,誦“吉時吉日,開窯順利”。
孟弗淵瞥見陳清霧也閉眼雙手合十,似在緊張祈禱。
簡單開窯儀式結束,兩名師傅拎錘砸開了窯門封砌的磚牆。
一時煙塵四散。
窯工師傅進入窯內,從各窯室裡依次搬出匣缽和墊板。
大家便似幼兒園接孩子的家長,一一去認領自己的作品。
等了好一會兒,陳清霧的那一批才被卸了出來。
她迫不及待地往地上一蹲,檢查匣缽裡的器皿。
“外麵光線好,去外麵看吧。”孟弗淵挽起衣袖,俯身將那方形匣缽搬了起來。
“你衣服要弄臟了。”
“沒事。”
往外走時,忽聽一聲歡呼。
原來是有人燒出了品相極好的窯變梅瓶。
陳清霧說“稍等我一下”,隨即湊過去,得到主人允可之後,伸手輕輕摸了摸。
片刻她就回來了,笑說:“蹭一下他的好運。”
孟弗淵沒能控製,微微勾了勾嘴角。
到了外麵空地,孟弗淵將匣缽放下。
陳清霧蹲身清點戰果,“還好還好,隻燒壞了一件!”
她拿出一隻杯盞遞給他,“你看你看,這隻又有火彩又有綠色積釉,好漂亮!像不像那句古詩,半江瑟瑟半江紅。”
孟弗淵拿在手中,轉圈欣賞。
“這個自然落灰的灰釉也好好看……”她扒拉著那些瓷器,眼裡熠熠發光。
孟弗淵目光越過杯盞,落在她身上。
那還是陳清霧大二那年。
他去國外參加了一個研討會,要從北城轉機回南城,便順道請祁然和清霧吃飯。
餐廳跟清霧的學校在同一個方向,他先接了祁然,再跟祁然去接清霧。
祁然打了個電話,清霧沒接,就說估計她在教室裡做東西,沒注意看手機。
祁然準備進去找人,他是第一次來這學校,也有意參觀一番,就跟著一起進了校園。
祁然明顯常來,輕車熟路地就到了陶瓷係所在的教學樓。
學生實操的教室在走廊最裡端。
他站在走廊的窗外,越過一排呈晾陶坯的展架,一眼看到了窗邊正在捏坯的女孩。
滿窗綠意,葉間碎光如水微蕩。
她穿著一件簡簡單單的白T,頭發隨意綁了起來。
滿手的泥,卻顯得那張臉,如白釉一樣乾淨漂亮。
是愣了一下之後,他才認出來,哦,那是陳清霧。
陳清霧上初一的時候,他就去讀大學了,之後出國讀研,回國創業,常居東城。
每年隻有節假日匆匆一會,隻覺得這姑娘長高了,身體看著沒那麼病懨懨了……
除此之外,幾無深交。
這一瞬間,他驟然意識到,她早就不是過去那個常常需要他額外照顧的世交妹妹了。
那之後,他總在閒暇時無端地想到那一幕。
後來回南城,兩家聚餐,他總是無法控製去看她,初衷可能是希望看出一些她小時候的影子,來彌合那天那一瞥之下,難以言喻的陌生心悸之感。
但看得多了,就越來越難以挪開視線。
後來有一天深夜,父母去陳家打牌去了,他在三樓書房做融資計劃書,正準備下樓喝水時,聽見她和祁然回來了。
兩人沒有在客廳停留,直接上二樓,去了祁然的房間。
時至今日仍然記得那一刻的心情,怎樣驚覺自己竟然妒意翻湧。
那樣醜陋而陌生的情緒,他從未體會過。
之後,他越是想要將這種妒念驅逐,越是在對她的關注中越陷越深。
以至於最後隻剩被背德的負罪感深深折磨,深陷泥沼的絕望。
“……淵哥哥你看這個。這個就是上次你選的那個試片的釉色,柴窯燒出來比電窯更漂亮。”陳清霧將杯子遞到孟弗淵麵前。
孟弗淵沒接,她疑惑抬眼。
孟弗淵正在看她,但也似乎不是眼前的她。
目光幽邃,如深淵靜默,明明應當是冷的,卻叫她目光像是被灼燒了一下。
她心頭一驚,倉促移開視線。
“我看看。”孟弗淵放了手裡的那隻“半江瑟瑟半江紅”,來拿她手中的灰白釉。
他的聲音分明這樣平靜,和平時沒有任何兩樣。
她卻猶自心驚,不敢再抬頭確認。
第14章
孟弗淵拿著那隻杯子, 細看後說道:“釉色效果確實更豐富。”
“嗯……柴窯火勢走向和落灰都會影響燒成效果,而且是隨機的。柴窯會有一種開盲盒的快樂。”陳清霧收斂思緒,儘量使自己顯得若無其事。
“這隻給它起個什麼名字呢……”陳清霧思忖。
“每一樣都會起名?”孟弗淵問。
“我覺得可以稱之為作品的才會起名。”陳清霧伸手, 拿回那隻杯子,“……咦這裡還有一抹灰紫色,你看。”
孟弗淵看去一眼, 說道:“應似飛鴻踏雪泥?”
“好貼切!”陳清霧眼睛一亮,“那乾脆這套茶具都用詩詞來命名好了。”
剩下的四隻茶杯和茶壺,兩人也都三下五除二地起好了名字。
陳清霧叫孟弗淵幫忙看著,自己去車上將打包的材料拿了過來。
因為柴窯的隨機性,不敢完全賭運氣,因此同樣的形製和釉色,陳清霧各燒了三件, 隻挑出每種樣式最好的那一件。
整一套裝入一隻軟皮箱中。
箱內鋪著海綿,再墊一層軟綢,大抵是其他茶具的箱子,海綿鑿空的部分不完全適配, 但勉強能塞進去。
匣缽裡剩下的那些,就用泡沫紙裹上幾層, 依次放進紙箱裡。
一邊打包這些被淘汰的備選瓷器,陳清霧一邊說道:“如果是翟老師,會把剩下的這些都打碎。他是一個十分完美主義的人,不是一百分就等於不及格。而且因為是客戶私人訂製的,要保證每一件都獨一無二。”
孟弗淵望著她, “你不舍得。”
“我不舍得。所以我都會帶回去, 封存起來都可以。”
歸還了匣缽,陳清霧抱著軟皮箱, 孟弗淵替她端著那隻紙箱,兩人往工作室走去。
東西放置在工作台上,陳清霧說:“清潔打包之後,就可以給安姐送過去了。”
孟弗淵說:“準備好了和我說,我聯係安姐。”
陳清霧說“好”。
孟弗淵抬腕看表,“我先走了,清霧。有事微信聯係。”
“今天耽誤你時間啦。”
“沒事。”+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陳清霧打開了軟皮箱,取出裡麵的一隻杯子,瞥見孟弗淵即將走出大門,她抬頭看去一眼。
過了兩天,陳清霧帶上茶具,跟孟弗淵去給安姐送貨。
天氣晴好,那竹林裡茶舍又是另一番景致。
雖已是夏天,山裡卻涼快。
就在樹蔭底下,安姐支了桌椅給兩人燒水沏茶。
等待小爐上的水燒開的時間裡,陳清霧將皮箱遞給安姐。
方才陳清霧上車時,孟弗淵就留意到,這皮箱不是上次的那一隻,大約是專門定做的。
安姐接過,笑說:“那我就打開了?”
“您打開吧。”
皮箱打開,裡頭一壺六杯,嚴絲合縫地嵌在墊了黑色綢布的海綿墊之間。
安姐“哇”了一聲,率先取出了那隻外部火彩內部積釉的杯子,“這顏色真特彆。”
“這隻是‘半江瑟瑟半江紅’。”
“還有名字?”
“都有的。”
陳清霧一一介紹剩下的“塞上燕脂凝夜紫”、“客舍青青柳色新”、“深巷明朝賣杏花”、“千裡瀟湘挼藍浦”。
最後,拿出那隻灰白釉的杯子,說道:“安姐您說過不喜歡白瓷,但我還是自作主張做了這隻白陶杯,您看看會不會喜歡。”
安姐接過,轉著圈地仔細查看:“白色挺豐富的……細看好像還有點灰色……”
她前麵反應都屬尋常,直到手指一頓,激動道:“這一抹灰紫色怎麼燒出來?”
“是柴窯自然落灰和釉料發生反應出來的隨機效果,獨一無二的——您喜歡嗎?”
“本來也就覺得一般,但這一抹灰紫色可太神來一筆了。它也有名字吧?”
陳清霧笑道:“應似飛鴻踏雪泥。”
“你想的?絕了,這麼切題的名字怎麼想出來的。”
“是淵——孟弗淵想的。”
她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對著外人“淵哥哥”這稱呼有點難以啟齒。
安姐望向孟弗淵,笑說:“你不理工科出身的嗎?這麼有文化啊。”
孟弗淵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壓根不理安姐的揶揄。
陳清霧拿出了皮箱裡最後剩下的那隻陶壺,黑釉裡衍著深藍,“這個是‘一泓海水杯中瀉’。”
安姐摸摸那茶壺,又依次摸過那些形狀不一的杯子,笑說:“清霧妹妹你可太能給人驚喜了。”
整一套六個杯子形狀各不相同,有的形似葵口杯,有的形似建盞,有的形似宮碗……再配上淺淡卻不失變化的天然釉色,可玩性十足。
安姐一個討厭無聊的人也被征服,“花了不少心思吧?”
“還好的。您喜歡就一切都值了。”陳清霧笑說。
“那我們把杯子涮一涮,今天就用它們喝茶吧。”
安姐叫來服務員,將杯子送去稍作清洗。
送回來後,水也沸了。
安姐打開小屜取茶葉,問陳清霧:“清霧還是喝紅茶?”
“我想用這個‘塞上燕脂凝夜紫’試試烏龍茶。”
“杯子顏色深,會不會顯濁?”
陳清霧笑說:“不知道,就想試試。”
安姐顯然也不拘泥,真就取了鳳凰單樅泡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