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又如何,躲著又怎樣。
那些日子早已刻進靈魂深處,成為浩瀚塵海的唯一浮木。
麵對這樣的白小……嗯,月知子,竊天什麼都不敢說。
無人敢直視的月知仙人,竊天倒是看了個明明白白。還是那副樣貌,銀發白膚,如霜賽雪。
唯有通身氣質截然不同:白小穀是懵懂乖巧的,哪怕落入塵世也保留了天真爛漫的一麵,尤其見著秦九寂,更是會像歸巢的鳥兒般撲過去,撒嬌討乖,靈動可愛;
月知是清冷孑然的,他站在孤冷的天虞山上,仿佛世間最冰冷的那抹霜色,銀發不再柔軟,視線不再乖嬌,一襲素色長袍裹住修長的身體,行走處雪瓣凝成冰晶,幽冷的氣質令人望而生畏。
竊天一聲不敢吭,他能說什麼?
這是回憶,他說了無用;這不是回憶,他說錯一步,走歪了怎麼辦。
至少在“未來”,月知劃下了乾坤清明大陣,救下了將亂的世界;至少在未來,白小穀在、秦九輕在、秦詠……也都在。
那個未來未必是最優解,卻至少是條活路。
竊天猶豫了許久,終究是沉下心,遵從秦九寂的囑咐――陪著小骷髏。
他雖說遲了八百年,但終歸是陪在了他身邊。
也許他的陪伴會改變“未來”,也許他隻要陪著他,就能讓“未來”變得更好一些!
竊天不敢輕舉妄動,唯一希望的是自己來得不晚。
月知時刻將竊天帶在身邊。他無論去到哪兒,身側總有一把紫黑色的長劍,造型張揚邪肆,煞氣彌漫劍身。紫劍與月知仙人的氣質極端不符,卻又莫名的相得益彰。
十二仙山最至高無上的男人,哪怕執草木也足夠震懾所有人。
第九百年,境界依舊卡在元嬰境大圓滿的月知掉進茫然。
他找不到羈絆,他突破不了心魔。
也許他此生都無法飛升上界,也許他此生都不會再與他相見。
“一定能見到。”
月知猛然驚醒。
長達一百年都大氣不敢出一聲的竊天終究是開口了。
不要緊吧,他沒說錯話吧,他很怕月知子放棄飛升!如果他放棄了,那這兩人可真就此生再無相見日!
月知垂眸看向腰側的魔劍,冰冷的神態千年來首次有了彆樣的波動。
“一定能見到他嗎。”他問竊天。
竊天:“……”
月知自嘲地笑了笑:“你又如何能知道。”
到了他這個境界,絕不會是當年的懵懂小兒。
竊天不過是一把涉世未深的神器,又哪裡知道通天大道的坎坷無情。
他的執念本就不純粹,如何能為天道所容。
月知搖頭,繼續閉關內觀。
放棄是不可能放棄的,飛升已經成了他活著的唯一目的。
要麼從心魔解脫飛升上界,要麼帶著回憶墜入無間深淵。
縱使世間沒有輪回,卻有因果。
人也罷,修士也好,總歸逃不離由因向果。
月知不斷內觀,不斷審視自己,沒想到竟真捕捉到了一縷千年來都沒有發現的異樣。
他靈魂深處有一縷薄薄的黑霧,月知起初以為是混沌,深入聯係後……
強烈的熟悉感撲麵而來,壓製千年的思念如洪水猛獸。
他淚盈於睫,顫巍巍地觸碰著他。
這是……這是……
魂契。
是他和他締結的魂契。
遙遠的記憶清晰地浮現在麵前,月知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記得他所有聲調,記得他每一絲表情。
他說:“隻要你將自己獻祭給我,我可以滿足你一切願望。”
月知靜靜地看著這縷薄魂,呢喃道:“一切願望嗎……”無非是想和你在一起。月知笑著:“您要如何實現?”
魂契是單方麵的。
雖然當年的秦九寂恐嚇白小穀,說了很多嚇人的話,可事實上這個魂契更多隻是一層保護。
他分了自己的一縷魂魄給白小穀,時時刻刻護他周全。
沒有同生共死,隻有永遠的保護。
看著這縷魂魄,月知哪裡還能控製住自己?
哪怕隻是一縷薄魂,他也一直都在,一直一直都在陪著自己。
僅僅是這麼一想,長達千年的孤寂便化作熱氣,蒸騰了他的雙眼。
月知將這一縷魂魄從自己的本體生生剝離出來,他找到赤緹果、分出萬靈根,給他做了一副身體。
秦九寂。
秦九寂。
漫長的歲月裡不敢呢喃的名字,一旦劃過心間便一發不可收拾。
他還能見到他嗎。
他,一定要見到他!
白芒散去,一個陌生的幼童出現在他麵前。
月知怔住了。
幼童約莫有八九歲的模樣,黑發黑眸,膚色冷白,他除了瞳色,其他地方生得和秦九寂一點都不像。
這是秦九寂的一縷魂魄,卻不是完整的秦九寂。
用這縷魂魄塑造出的人,不是秦九寂。
月知怔怔地看著他,許久都回不過神。
他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有悵然有了然也有自責――除了飛升,他無法再見到他,他早該知道的。
幼童眼睛不眨地看著他,小聲開口:“您……是仙人嗎。”
好美的仙人。
月知收住了思緒,溫和地看向他:“我是……”
他是誰?
哦。
月知對他說:“我是你的師父。”
已經將他剝離出來,他已經是個獨立的人,月知不能扔下他不管。
無論如何,這是他的一縷魂魄,一縷守護了他近兩千年的殘魂。
月知從不收徒,十二仙山人儘皆知。
然而這一天,出關的月知仙人身畔跟了一個冰雕玉琢的小童。
卿陽子等人愣了愣,半晌反應不過來。
月知解釋了他的身份:“他是本座的親傳弟子,名喚……”
君上暝。
――君在九天之上,吾在日落之暝。
何日能相逢。
掛在月知腰間的竊天心神一顫。
君上暝!他……居然是君上暝!
是了……
一切倒是說通了……
完全說得通。
若非是秦九寂的一縷殘魂,月知怎會親自撫養;若非是秦九寂的一縷殘魂,君上暝又怎會對月知執著至死。
君上暝是秦九寂嗎?
不不不……完全不是,一縷殘魂怎會是那位魔神。
竊天想起君上暝做得那些事,想起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複活月知的執念,想起他對秦九輕刻骨的恨。
他知道秦九輕是誰?
恐怕不全知道。
但他一定知道,他是月知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竊天不敢說什麼,他哪怕知道君上暝會壞事,也不敢在現在提醒月知。
月知會飛升,到頭來還是因為秦九寂。
因為他留下了這一縷殘魂。
到最後,月知對這個世界的牽絆,還是源於秦九寂。
解不開的環,繞成團的結。
突如其來的絕望籠罩了竊天――他陪著小骷髏,真的能改變什麼嗎。
還是說他終究是晚了八百年。
月知待君上暝極好,他千年來唯一的弟子,終會繼承他的衣缽。
卿陽子等天虞山長老什麼都不敢說,他們絕不敢刁難這個尚且稚嫩的幼童。
月知將他視作眼珠子般疼惜,親自教養他,親自輔導他,有關這孩子的一切,月知親力親為。
在月知仙人這鋪天蓋地的神識下,誰敢為難君上暝?
令人欣慰的是,君上暝成長得異常優秀。
他沒有恃寵而驕,沒有目空一切,他謙遜有禮,進退有度,十幾歲的少年已有清風朗月的氣度――像極了他的師父。
君上暝的天資極高,旁人不知萬靈根的存在,隻道他天縱奇才,再加上有月知的教養才會這般修為突飛猛進。
世人無不羨慕君上暝。
所有修士大概都做過一個名為“拜月知為師”的夢。
通天大道在那人手中,可惜他們全都不是君上暝。㊣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月知此生不可能有孩子,他將秦九寂留下的這縷殘魂當做親子般教養,給了足夠的愛與關注。
他想起了秦詠,想起了雲少照……
他也想做一位好師父。
毫無疑問,這縷殘魂助月知突破了心魔。
他於世間有了牽絆。
他掛念著君上暝,掛念著自己的徒弟。
多麼諷刺。
到最後他還是依賴著秦九寂,依賴他飛升後留下的一縷殘魂來突破心魔。
月知化神,天地臣服。
十二仙山有了一位化神境仙人,天虞山一派喜氣洋洋。
君上暝早已接管了天虞山一應事宜,率領著天虞山弟子跪滿山門,恭迎月知仙人歸來。
然而……
月知沒有露麵,他隻將自己的聲音淡淡地傳遍天虞山,給天虞山再度提升了氣運,也在九浮塔放置了更多的功法心得。有機緣的弟子自能領會其中妙義。
月知沒有出現,最失望的莫過於君上暝。
素來不動聲色的年輕修士微微垂眸,斂住了眼底情緒。
――能聽到他的聲音,已是莫大的慰藉。
化神之後,大乘臨近。
闊彆千年的天梯在無聲的震動中出現在天邊,月知看到了通神天梯,看到了遙遠的希望。
那一刻他仿佛已登上天梯,仿佛已去往上界,仿佛已達成長達千年的夙願。
他一定會與他重逢。
他一定不會再離開他!
天地落成,天下大亂。
月知並不知曉,他繼續攀登著飛升大道,竭力觸碰著至高領域。
飛升後會如何,上界是怎樣的,秦九寂……
還記得他嗎。
不敢想的名字終於回到唇齒邊,他細細碾磨著這滿溢著思念的三個字,盼望著有一日將它喚出口。
秦九寂,秦九寂,秦九寂……
他很想他。
月知飛升的那一刻,看到了被掩藏千年的真相。
那一瞬,他心神俱裂。
第136章 死於真實
這就是飛升,這就是“上界”。
這裡沒有秦九寂。
月知看到的隻有一個長達千年的騙局。
一人飛升,萬物皆滅。
這天地隻容得下一個人,隻承載得了一個人。
飛升後沒有希望,隻有絕望,一個人的絕望。
月知隻是得到了真魔的傳承,並非真正的真魔,他沒有預言的能力,他沒有提前一百年看到飛升後的真相。
他站在天梯之巔,站在空無的虛燼,垂眸已是天崩地裂。
天地急速坍塌,無數靈氣湧到他的指尖:原來飛升是這樣自私的事,原來飛升是這樣不顧一切的焚滅萬物。
他飛升了,他腳下的世界竟會淪為他一個人的“資源”。
多麼可笑的詞彙,多麼荒謬的真相!
上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