歎了口氣,揮袖撤去結界。
飛鳥撲了進來,在長明麵前化為書信,輕飄飄落在手上,閱畢即焚,星火點點。
九方長明沉默半晌,對一葉禪師道:“我得離開一陣。”
一葉禪師:“你離突破,僅有半步之遙,若出此門,前功儘棄。”
九方長明:“我從前的弟子有難,無法見死不救。”
一葉禪師:“既是從前,早已兩清,你入佛門,便與道門一刀兩斷。”
九方長明默然不語。
“舍得,舍得,你若不舍,何來之得?今日離你頓悟隻差半步,你卻因此前功儘棄。九方,你看似無情,實則卻有無限牽掛。”
“他悟性過人,我以心血授之,隻是,惜才罷了。”
一葉禪師以“你何必自欺欺人”的表情望著他。
“不舍乃牽掛,牽掛亦動情,世間有萬種情,一心動則萬心動。佛也罷,道也好,殊途同歸,從來講究忘情至境,拋除煩惱,玉皇觀,慶雲禪院,此間種種人事,將來都是你需要儘數忘卻的塵緣,你若不能斬斷這些牽絆,你永遠無法真正達到天人之境。”
九方長明卻搖搖頭。
“我從來不信忘情方可飛升,世間大道三千,隻因不得其門而入。芸芸眾生修煉長生,本身就是一種無法舍得的執念,照禪師所言,豈非同樣是牽掛動情?”
一葉禪師凝神細思,隱隱明白對方想走的,是與萬千年來絕大多數修士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條路,但即使他本身修為超絕,也很難想象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路。
“你意已決?”
“我意已決。”
這是二人之間最後一次交談,也是一葉禪師最後一次看見九方長明。
自那天起,九方長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連徒弟孫不苦也未能找到他。
直到一葉禪師聽說他轉投魔門,成為魔修。
天下震驚,昔日弟子宣布反目成仇,追殺其師,唯獨一葉禪師知道,九方長明從未改變過初衷,他一直在朝著自己認定的方向前行。
但一葉禪師並不知曉九方長明能夠走多遠,因為在隔年他就因為壽數已儘無法突破而坐化。
他自然也就不知道,歸途中九方長明在萬神山上發現秘密,由此揭開上溯百年的巨大陰謀。
冥冥之中,所有事情,融會貫通,彙聚成河,川流不息。
冰雪落在睫毛,又緩緩凝結。
他的氣息微弱,幾近於無,連身體也變得冰冷僵硬。
阿容心急如焚,想用靈力溫暖他,卻隻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就連阿容都知道,萍水相逢的九方長明願意出手相助,並非無情之人,但從前天下人見慣了他獨來獨往,肆意妄為的一麵,道門佛門,說扔就扔,膝下弟子,反目成仇,隻有雲未思與眼前阿容,不曾錯看他。
長明輕輕吐出一口氣,仿佛歎息。
“前輩?”
阿容隻當他醒了,驚喜一瞬,很快又發現,那隻是對方“沉睡”中的身體反應。
九方長明想連身陷萬蓮佛地的周可以都肯伸手搭救,卻絕不會縱容周可以修煉魔功。
他同樣可以容忍孫不苦與自己信念不同背道而馳,卻很少卻乾涉孫不苦的前程。
對其餘三名弟子,他自問沒有溺愛,也不曾薄待,唯獨對雲未思,虧欠良多。
草木尚且動容,況乎人心。
但心軟與歉疚,便是真情麼?
雲未思想要的,他能給嗎?
識海深處,他無法解答這個問題,身體也跟著眉心緊蹙,卻無法醒轉。
記憶回到當年,他離開萬蓮佛地,循著弟子傳來的求救訊息,在眾法山冰萃林中找到重傷的雲未思。
原來雲未思在千林會上因小勝神霄仙府府主而大出風頭,他的春朝劍也因此被魔修盯上,對方知道他交手之中必定受了傷,趁他離開千林會後孤身落單之際偷襲圍攻,想要殺人奪寶,雲未思寡不敵眾,當時已是半昏迷狀態,連他都沒發現自己下意識向師尊發出求救訊號,更沒有想到已經離開道門,讓他以後好自為之的師尊會趕過來。
九方長明將那幫人重傷打退,背著神思昏沉無法行動的雲未思往山下走。
“師尊……”
“嗯。”
“為何救我?”
“因為你是我的弟子。”
“你在說謊。”
雲未思迷迷糊糊,腦袋抵著他的後頸,輕笑聲傳遞過來,連他身體都跟著微震。
“你曾說過,我們在外曆練,是非成敗,都由自己承受。你說到做到,從未更改,可如今你卻違背自己說過的話。因為你心軟了,師尊,你對我心軟了。原來鍥而不舍金石可鏤這句話,竟是真的麼?”
九方長明沒有回答。
在那之後,是師徒二人漫長的沉默。
雲未思仿佛昏睡過去再無言語,哪怕後來清醒也從未提過兩人這段對話。
他放棄修為前程,以畢生在踐行自己的承諾。
師尊所至,山海叢雲,日月星辰儘處,唯從而已。
昏迷中的人,又是輕輕歎息一聲。
但讓阿容毛骨悚然的,卻是來自身後的動靜。
“嗬。”
她驀地回頭,臉色大變。
畫扇不知何時竟又折返回來,身邊還帶著兩名同族,正從身後走來。
“我當他怎麼不追上去,果然是虛張聲勢了。”
“你們彆過來,前輩隻是在休息,他很快就醒了!”阿容臉上的慌亂泄露了她的內心。
畫扇本就懷疑剛才此人與公子交手受了重傷,如今跟蹤過來親眼看見對方昏迷不醒,更能確信自己的判斷。
她心中對阿容惱火之極,今日便是要吸食這人靈力修為,也要先將叛徒阿容殺了泄憤。
“你們去將她處置了。”
畫扇冷冷道,她自己不上,卻不妨礙讓彆人上。
阿容咬咬牙,攔在長明身前,主動朝那兩人出手。
但她又如何會是兩人對手,不過片刻就被一掌拍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甚至哀鳴一聲,脫離軀殼,露出狐狸本體。
小小狐狸奮力躍起,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落向二人伸向長明天靈蓋的手。
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但此時此刻的她,卻渾然沒有這個意識。
她隻想救前輩,哪怕付出的代價是性命。
因為前輩救過她。
在短暫的生涯裡,除了前輩,從未有人如此待她,這點善意,足以讓她以命相報。
眼看自己就要斃命當場,威壓近在咫尺,撲麵而來,阿容禁不住閉上眼睛。
但意料中的疼痛沒有降臨,反倒是慘叫聲接連響起,她睜開眼,便見兩名同族往後飛去。
阿容扭頭!
前輩竟不知何時睜開眼睛,起身振袖,劍光奪目。
不是方才那樣憑著身體本能的出手,而是真正清醒了。
靈力洶湧澎湃,威力甚至比方才與公子交手還更勝半籌,長明劍更是劍光如日月臨空,無人可以抵擋這樣的攻勢,畫扇自然也不可以,她就像自己那兩個同族一樣,身體無法控製往後飛出,重重撞在身後的樹上,五臟六腑,內傷深重。
……
雲未思與長明分道揚鑣之後,便去了鎮監所在的衙門。
比起縣衙,這裡自然更小,僅僅相當於鎮上大戶的規模,比起京城稍微富有一些的人家,都嫌寒酸。
但雲未思一進這裡,就感覺到不對勁。
前後左右,他似乎被無形陣法困住。②思②兔②網②
對方早已布下陷阱守株待兔?
雲未思皺眉,見勢不妙轉身欲撤,黑暗中卻有股森寒之氣緊隨其後,悄然%e8%88%94上他的後頸!
第127章 雲未思終於明白了!
危險悄然來臨,雲未思倏地轉身,寒意驟然加劇,直撲麵門而來!
狹路相逢,雲未思剛碰到那股寒氣就覺得不對勁,他的手飛速縮回,但由指尖開始迅速蔓延,寸寸冰霜很快覆滿手腕以下的部位,動彈一下就感到鑽心的痛,靈力對此竟完全無效!
自打沒了春朝劍,加上回到過去修為下降,他遇到的又幾乎是當世頂尖高手,總有處處受製之感,但也不應該像眼前這般,出手即被克製。
這不是尋常修士的法術!
確切地說,這不是人族修士所能修煉的。
凍住他右手的不是冰霜,而是通往幽冥黃泉之路上的鬼氣。
對方是個鬼修。
紅蘿鎮上的鬼修隻有一個。
“暗先生?”
此人上次與邢捕頭一起出現,身份詭譎,連真容都不敢露出分毫,以一敵二,對上雲未思和九方長明二人,卻未落下風,唯獨看見江離出現時,二話不說就撤退了。
出現得古怪,離開得更古怪,渾身上下都透著疑點。
雲未思的稱呼剛出口,對麵威壓不減反增,似乎想將他逼入絕路,根本沒有一回生二回熟的敘舊打算。
寒風凜冽,夾雜冰霜,四麵八方湧來,將雲未思團團困住。
他隻覺腳底刺痛,竟無法移動分毫,像是生根發芽,與地麵緊緊連在一起。
低頭一看,卻是地麵結霜,片片白冰,迅速將他腳麵凝住,並繼續往上延伸。
結冰的手剁了起碼還活著,要是雙腳都剁了,人就徹底廢了。
雲未思顯然也沒打算“斷臂求生”,他單手結印,彎腰拍向地麵。
砰的巨響,腳下裂開,冰霜也跟著破碎,他飛身而起,迅速往後飄。
雙腳依舊是刺痛的,像被凍傷,但這種痛不是不能忍耐,雲未思在九重淵時經曆過的劫難,無數比眼前險境更為凶險,無數次受的傷比現在更重,相較起來,此時此刻雖然也詭異莫測,但不過是有生以來眾多考驗之一。
周身是徹底的漆黑,連他的目力也無法看清,隻能感覺若有似無的禁製在周遭以鬼氣相連困住自己,明明院落很小,方寸就可走遍,現在卻不管怎麼走,都碰不到邊際,顯然結界已經將這裡擴大無數倍,尋常人進不來,而他也出不去。
既然看不見,索性就不看了。
雲未思閉上眼,用神識去感知周圍。
冰塊裂開的聲音,鬼氣如風聲呼嘯,在耳畔清晰浮動,纖毫畢現。
鬼氣絲絲縷縷,忽東忽西,每時每刻都在嘗試破開雲未思護身結界,可惜方才雲未思結印之後,始終沒有再露出破綻,
雙方在黑暗中對峙較勁,相持不下,比的是誰更有耐心。
此人修為極高,比起鬼王令狐幽不遑多讓,一百多年後的雲未思還能與其交手不相上下,此時他確實沒把握能勝過對方。
紅蘿鎮怪事不斷,接連出了好幾條人命,江離說過嫌疑人有四個,一是刑捕頭,二是此地鎮監,三是跟他們同行的老何,四就是這位暗先生。
老何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因為在他們到來之前,凶案就已經發生過幾起了。
刑捕頭他們也交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