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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商 夢溪石 4197 字 4個月前

宛若雪像冰雕,半身靜寂。

九方長明雙目緊閉,嘴角卻微微翹起,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

冰天雪地之中,何其突兀詭異,又令人移不開眼。

雲未思並非由來就寡言沉默,他內心從來活潑多言。

這些活潑,一字一句,都在劄記裡,又偶然被長明看見。

若乾年後,此時此刻,他竟發現,自己依舊記得這大弟子從帶著少年氣,到逐漸沉穩的每一句話。

——何芸芸道友竟找上玉皇觀來了,還親自求見觀主,求觀主同意她與師弟結為道侶,此事震驚觀中上下,今日眾人恐怕都無心修煉了。我也有些迷惑不解,天道一途,何其艱深,怎容情愛分心,若有分心,還能如何得窺天境?若二人情深,其中一人不幸身故,另外一人,又如何能放下牽掛專心大道,豈非二人都被拖累?但修士之間結為道侶並不罕見,此事我思來想去,始終不得其解,想必還得請教師尊。

——萬萬沒想到,這世間還有師尊也不知道的事情,我將道侶與道心的困惑請教於他之後,師尊竟露出從來不得見的困惑表情,思考半晌,搖頭告訴我道,他此生從未對人動心,無法回答我的疑問。我見師尊神色,竟有些想笑,不由生出以後問些古怪問題,好多瞧瞧他被難住,不過這想法有些大逆不道,趕緊打住,福生無量天尊。

——今日聽觀主師叔與師弟相談,倒是有所得,世間芸芸眾生,人心不同,追求也各異,有些人自知資質尋常,比尋常人強,比修士中天分高者卻差之千裡,故也不求飛升得道,隻願長生逍遙,得一知心人,攜手山河,長生自在。師弟問我,若有此等神仙眷侶,可能令我這修煉狂魔(師弟戲稱)改變主意,由仙入凡?我思索許久,搖搖頭,回答他,應是不可能的。

——師尊今日難得沒有閉關,竟是在樹下自弈,我厚顏過去詢問能否對弈,師尊欣然應允,於是我連輸十三局,自覺麵皮已厚如城牆,無所畏懼。

此人,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若是死了,怎會有氣息,若還活著,怎又一動不動?

狐狸本就多疑,畫扇更是其中佼佼,她距離九方長明五步左右,麵露殺機,卻稍有遲疑。

“畫扇姐姐!”

阿容跌跌撞撞撲過來,擋在兩人之間。

“前輩是我族中人,他是來救我們的,彆誤傷了自己人!”

畫扇揚眉:“什麼自己人?”

阿容訥訥道:“前輩說他是山中狐狸曆雷劫修煉成人,是我們的同族啊!”

畫扇嗤笑:“你真好騙,什麼狐族,他分明是個修士!”

阿容辯解:“可他身上有我族氣息……”

畫扇:“那是因為他中了狐毒!他手背上分明是狐毒傷口,這廝幻術極高,以此蒙蔽了你!他既然身上有狐毒,說明肯定與我同族交手過,說不定還殺過我們的同胞,也就隻能騙騙你,讓開!”

阿容麵露猶豫,隨即搖搖頭。

“前輩救過我,這裡頭一定有誤會,畫扇姐姐,你先彆動手,讓前輩給你解釋清楚。”

她轉身去搖長明的手。

“前輩,你醒醒,姐姐有話想問你!”

冰冷的手任她搖動,身上的雪簌簌落下,伴隨一枚鈴鐺從鬆開的手掌滑落,很快半埋在雪裡,人卻依然一動不動。

阿容急了。

“前輩,你快說話呀!”

畫扇走過去,彎腰撿起那枚同心鈴,她眯起眼看了片刻,沒有去捏碎它,反手收入懷中。

“你看,他已被公子重創,半死不活,就算我不動手,他也活不了多久,與其放任他死去浪費了,倒不如將他剩餘靈力吸來,咱倆一人一半分了,你這體質立馬就能得到改善,能力也會大幅提升,以後尋卿就再也不敢看輕你了。”

尋卿是他們另一名同族,平日裡最是看不慣阿容,覺得她這樣弱,拖累了所有人,時不時說些刺耳的話,阿容經常被她說得難堪,偷偷躲起來哭。

但有了此人的靈力,往後自然大不相同,狐族強者為尊,阿容一旦變強,尋卿自然再也不敢挑刺,阿容也不會被認為是拖後腿的累贅了。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化為己用的修為,哪個更重要?

長明仿佛對兩人的爭執,對阿容的天人交戰一無所覺。

他兀自嘴角微揚,沉浮在最深的夢境裡。

第125章 當時的他,知不知道雲未思這點心思?

對畫扇而言,她猶豫遲疑的那片刻工夫,於長明早已漫海流沙,千年一瞬。

那本劄記上寫的東西很多,也很零碎,當時粗略翻開,許多字帶著畫麵映入腦海,不曾想這麼多年過去,竟還能一一映入靈台,抹之不去。

電光石火,走馬觀花。

那些記憶不僅是雲未思的,也是他自己的。

——何芸芸道友與師弟跪在觀主師叔麵前相求,師叔說自己雖然是觀主,此事還需師兄點頭方可,他們便又去求師尊,當時師尊正在靜修,一天一夜未曾出來,兩人便在外麵等了一天一夜,手拉著手,未曾鬆開。我身邊許多師兄弟都歆羨得很,說這是隻羨鴛鴦不羨仙,我卻還有些困惑不解,隻默默聽眾人討論。

——是夜,月圓,風清,於瀑布下夜修,得天地周轉之靈氣,若有所悟。

——師尊閉關出來,聽師叔說明情況之後,居然就點頭同意何芸芸道友與師弟的事情,我們都還以為他會一力反對,然後師弟二人痛哭流涕哀求,沒想到竟如此輕而易舉……不過師尊他老人家也說了,修士壽命遠比一般人長,道侶之間不僅僅是名分,更是告知天地的契約,不得中途反悔生變,讓他們深思熟慮。我總覺得師尊話裡有話,隻是一時未想通,師弟與何芸芸道友二人還當師尊這話是考驗她,連忙表明心跡,指天誓日,表示自己絕不後悔。

——閉關一旬出來,正好趕上師弟的婚事,觀主師叔親製表文上告天地,為二人主婚,師尊也難得現身,喝了幾杯喜酒,往日裡肅穆的道觀今日竟格外熱鬨,師弟們不勝酒意,醉醺醺的,我看他們平日嘴硬,說自己一心大道,此時看著新婚夫婦琴瑟和鳴,心裡未必是沒有羨慕的,一個個都說自己也要下山曆練,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隻是未去揭穿他們。≡思≡兔≡網≡

此時的雲未思,剛放下被血洗滿門的仇恨,逐漸融入玉皇觀,習慣早課晚修的日子。

玉皇觀弟子不少,但平日裡都是很清靜的,道門講無為,講順應天道,而天道無情,雖未禁止道侶,加上九方長明喜靜,眾弟子也儘可能修煉心境,保持安靜,那場婚事長明也記得,如今想來真是玉皇觀難得的熱鬨了。

但世間悲歡離合,福兮禍所伏,長明早已預見之後的波瀾,眾弟子卻未能體察他當時那句話的深意,就連最有悟性的雲未思,也懵懵懂懂,想來許多事情,不光天資悟性,還得親自入世在人間走一遭,方能入世而出世。

——上元燈節,觀裡也有了些許熱鬨,有些師兄弟按捺不住,偷偷下山看花燈,觀主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本想回屋打坐,不了師尊將我找去,問我願意陪他下山走一趟,我自然毫不猶豫答應了。老實說,我拜師數載,每日除了在觀中聆聽訓示教誨,便是去後山瀑布修行,那後山每一棵樹上的紋路,幾乎都了然於心。師尊和觀主並未禁止我下山出行,隻是我已見過紙醉金迷的人間繁華,每每想起,總伴隨家仇之恨,久而久之,連山下也不想去,此時師尊問起,我倒有些微興趣期待了。

——小鎮雖小,五臟俱全,燈市人頭攢動,放眼望去,前幾年京城時興的花燈樣式倒也傳至此處了,我看見其中一盞兔子燈,想起七歲時與家人去逛燈市,阿爹買了兔子燈逗我,我當時一心喜歡刀槍棍棒,哪裡看得上這等斯文物事,自然不屑一顧,如今時移世易,可惜一模一樣的兔子燈,卻換不回來一模一樣的人。師尊將燈買下,直接遞給我,說見我盯著看了許久,以為我囊中羞澀,我心中五味雜陳,興許修道之後,果真心境淡泊許多,就連往日傷感,也所剩無幾。我等師徒二人從燈市一路行至河邊,區區一條街,卻走出半生之感,我看見師尊背影,不期然想起當時師弟的問題,忽然生出個大逆不道的念頭:若是師尊相約,我願意放下修煉,與君同行。這念頭不可不謂之膽大包天,連我自己都嚇一跳,強壓下去之後,卻禁不住心亂如麻,連師尊幾回喚我,都恍若未聞,師尊還當我思念家人。

——逢年過節,尤其元宵七夕,人間有放燈習俗,今日也不例外,河邊熙熙攘攘,放燈者眾,我問師尊是否也要放燈,他扶手佇立搖頭答道,放燈寄望,無非心有所求,他無欲無求,無須依靠放燈來寄托,我問向往長生大道難道不也是欲望嗎,他說大道須自求,這些虛無縹緲的祈望,隻能給凡人些許撫慰,修士從來不信。最後我還是親手放了一盞河燈,因為我心中有所求。

——近日閒暇無事,我至玉皇觀藏書閣讀書,發現其中不唯獨道門典籍,更新增不少其它宗門的書籍,佛儒有之,陰陽堪輿,甚至連魔修一些修煉心法也夾雜其中,據說這些都是師尊新近搜羅來的,雖然沒有不傳之秘獨門法寶,但也都是難得包羅萬象的百花齊放,難怪師尊下令入門弟子不得觀閱,想必是怕他們道心不穩先被動搖。不過話說回來,師尊為何忽然對其它宗門的典籍感興趣,難不成越往上走,反倒越應該兼容並蓄,海納百川?

——今日與師尊閒談,我將前日疑惑問出,師尊道他修煉時彆有所得,想要另辟蹊徑,又讓我不必受他影響,依舊照自己先前的路子修行下去。我雖暫時解惑,卻有更多問題因此衍生,師尊似乎話有未儘之意。

——今日去藏書閣,發現其它宗門的典籍都被收起來了,看守弟子言道師尊下令,非宗師修為不得觀閱,我心想這下可好了,早知如此,前幾日就不該主動去問的,倒像是自投羅網。

血從嘴角淌下,一滴一滴,在腳邊砸出一小塊深色痕跡,就連新下的雪花也掩蓋不住。

阿容搖晃長明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弱,似乎已經放棄掙紮,敗給自己的心魔。

畫扇不由嘴角帶笑,這就對了麼,這世上哪有人會放著好處不拿,偏要去當道德君子,狐精素來自私,也就出了阿容這麼一個異類,現在異類也該醒悟了吧。

“你讓開,待我收拾了他,便吸取他的靈力與你平分。”

先取了靈力再說,至於平分不平分,不還都是她說了算麼。

畫扇以最溫柔的聲音誘哄,她相信阿容不可能不聽話。

但阿容非但沒有讓開,居然還敢抬起頭頂嘴。

“畫扇姐姐,前輩是好人,他救過我,我們不能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畫扇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