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高揚,統領驚怒地調轉馬頭:
“徐娘子!我等已如你所願,你還要如何?難道要放跑林斯年嗎?”
徐清圓煞白著臉,輕聲:“將軍,風若可以去追林斯年,風若武功高強,他一定可以活捉林斯年……求你們留在這裡,幫忙救火。”
風若青著臉在看林間燒起的火,神色難堪。他拚命動腦子時,聽到徐清圓的話,一怔後猶疑地看眼徐清圓。
統領冷漠:“徐娘子,天亦有時儘,人有末路時,你不懂這個道理嗎?下麵的火燒成那個樣子了……誰能救下一個林子的火?”
徐清圓仍攔在他身前,重複要求。
她說話語調其實沒什麼感情,一張美貌的麵容蒼白無比,她隻是單調地重複著自己的請求,一雙美目,已經飛到了下方的火林中,在找尋著什麼。
風吹動她的裙裾與發絲,發間青簪搖搖欲墜,火海映著她瑩白的麵頰。
她是這樣的美,又是這樣的楚楚可憐。
一個弱女子跟著他們跋山涉水日夜兼程走到這一步,誰不動容?
徐清圓:“將軍,求你。”
她見說服不了他,當即一撩裙擺,筆直跪在了他麵前,向他叩首行大禮,額抵地麵。
統領冷酷的眼睛打量她片刻,終是歎息:“你何必如此?如今是大魏朝,不是南國時期。你和韋府君這樣努力,又為的什麼?為了救太子羨,真的不必這樣執著。
“你知道,這麼大的火……沒有人活得下來的,這是上天的旨意。”
徐清圓如何不知?
徐清圓輕聲:“我不是要救太子羨,我是要救我夫君。天亦有時儘,人亦多可爭。
“我無意用這些多餘的話勸將軍,隻是提醒將軍,當初出長安,陛下是讓將軍來救人的。將軍如今要去捉拿林斯年當戰功,卻違背了陛下的旨意。他日回到長安,將軍如何麵見陛下?”
統領忍怒:“你!你這個小女子,竟然威脅人?”
徐清圓抬起頭,目光清澈卻銳利:“將軍,風若去追林斯年,請你帶著你的所有人馬,一同救火!”
這位統領權衡利弊,終是憋屈地從了這小女子。他沒好氣地囑咐:“水呢?都找水去,救火!媽的,這怎麼救……誰能撲滅山林大火啊?”
風若將徐清圓從地上扶起來,他神色嚴肅:“徐清圓……”
徐清圓眼睛看著火海,喃聲:“你去吧。”
風若心裡很難受:“郎君讓我保護你。”
他看眼那些忙活起來的將士們,即使如他這樣天真,他也知道這場火滅不掉,徐清圓在求人做無用功。可是那些人不高興,他怎能不高興?
他隻是很難過。
他預料到了一些東西,他希望自己不必預料。
徐清圓喃聲:“你去捉拿林斯年,最好活捉,若是不能活捉,那就殺死他。”
她美麗的麵容第一次出現無法掩飾的陰鬱恨意:“替晏郎君報仇。”
風若半晌不說話。
徐清圓不看他:“去吧。”
風若慢慢道:“徐清圓。”
徐清圓:“嗯?”
風若:“你在這裡等我……你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完成任務,很快回來找你。你當心些,保護好自己,他們欺負你的話,你回頭告訴我,我替你教訓他們。”
這是第一次,風若說“幫你”,而不是“幫郎君”。
他指的是統領那些軍人,那些軍人對他怒目而視,風若當沒看見。
徐清圓微笑:“好。”
風若縱步躍下高丘,在半空中運用輕功走壁時,他不可避免地回頭,看到山崖前,徐清圓迎風而立,衣袂飛揚驚鴻若仙,她長久地凝望著下方燃燒的火海。
傍晚落日昏光照在她身影上。
風若眼中的淚,差點落下。
可他扭過臉,硬下心腸,什麼也不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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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漠中山穀下,死傷大半,血流成河。
戰爭天黑到天亮,再到日頭又一次地走入了地平線。
昏黃光鋪陳穀底,雙方大半人死,起初還有馬戰,後來是步兵交戰,再是用刀劍搏鬥,到了最後,已成了近身搏鬥。
日頭快要落下地平線的時候,暮明姝拚著自己%e8%83%b8`前被刺中的傷,硬生生向前,對雲延絕不放過。雲延恍神一瞬,血濺上她眼睫,她睫毛下的眼睛烏黑得如同墨水。
那昏色的光落在她眼中,像是前年燈火輝煌的長安夜市中,燈籠的光晃在她眼裡。
那時候,她還是高貴的廣寧公主。
雲延遲疑半步。
高手過招,本就是半步的區彆。
暮明姝眼睛中拂過一絲光,雲延意識到不妥猛烈用掌揮去,她拚著內傷,一把匕首從袖中飛出,從上而下,乾脆利索一把剜向他的眼睛。
雲延慘叫跌倒。
他的武功將暮明姝掀飛一丈,在地上滾了幾圈才穩住身形。
暮明姝縱步再次奔向他,將他按在身下,匕首這一次朝向的是他的心口。
血跡猛濺!
雲延最後聽到這位公主漠然的聲音:“雲延,為了我的王圖霸業,請你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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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外數百裡地的林海失火,將領救火卻很難。
眾人團團轉時,將領無意中看到那位逼著他們救火的徐娘子向熊熊燃燒的林海深處走去。大家心中有氣,又一直在找水救火,忙碌半天,統領才看到徐清圓已經穿越滾滾濃煙,那火舌快要燒上她的衣裙。
統領:“徐娘子,你做什麼?快回來!”
徐清圓回頭。
統領耐著性子勸她:“你讓我們救火,我們也救了,你又何必再折騰我們?”
徐清圓:“你們有你們應該做的事,我也有我應該做的事。”
她目光落在火林,水光瀲灩在眼中流轉。
她一步步深入火海:“晏郎君,我來尋你。”
第179章 長安客18
◎長安如逆旅,你我皆過客,談什麼尊卑有序,忠孝禮儀,以下亂上◎
這是徐清圓的一場修行。
她與火有不解之孽。
從十三歲開始, 她懼怕烈火,遠離大火。她每每看到火燒,便想起天曆二十二年被困於火海的噩夢。在往後的許多歲月中, 她不斷回憶那場大火,將其中每個細枝末節記得越發清楚。而越是清楚,越是畏懼。
可那是燒毀一切的大火。
那已是她的噩夢, 她不願那成為晏傾的埋骨之處。
統領帶人救這場浩火, 徐清圓忘卻恐懼與慌亂, 義無反顧地進入叢林。她想的很清楚,她要找到晏傾。若是火無法撲滅, 她起碼要與晏傾在一起, 起碼不能拋棄他。
他與她的一生, 被無數人放棄,至少彼此不要鬆開對方的手。
統領將沾了水的鬥篷披在徐清圓身上, 懷著複雜目光看她這尋死的行為。這世間的情與愛純粹少見, 他有幸得見, 沉默半晌後,回頭對身邊人怒吼:“救火!發動附近村民, 一起來救火!”
徐清圓進入火林中,捂著口鼻咳嗽, 進入此間, 宛如重臨噩夢,回到了那一年。但是她在心中告訴自己克服那些害怕——無論是十三歲的徐清圓還是二十歲的徐清圓,無論她知不知道, 晏傾都是陪在她身邊的。
徐清圓在火林中一步步深入, 躲避著火, 尋找著人, 步伐趔趄,氣息虛弱:
“晏郎君——”
“太子羨——”
“晏清雨——”◆思◆兔◆網◆
“清雨——”
她慌而亂,擦去眼中被熏出的淚,模糊視線中,她心驚地看到太多的屍體在火中被燒。她飛撲過去,一具具翻找。那些人絲狀淒慘,被刀劍傷,被弓射,被插在樹上……
恍惚間,徐清圓又好像重臨甘州,重見屍海。舊年噩夢從未消失,伴隨著她,她似乎仍被困在天曆二十二年,和徐固一同走在遍體血海中,翻找著一具具屍體。
那時候在找衛清無,此時在找晏傾。
徐清圓不斷地咳嗽、不斷地抹淚,聲音沙啞:“清雨哥哥……”
在火中穿梭何其危險,發聲更加危險。但她沒有辦法,她希望借助一遍遍的呼喊,這一切都還來得及,都不算晚。
在一排排樹林間,一棵巨大的樹被火點燃,爆開後倒下。徐清圓跌撞躲開,勉強沒被樹身壓倒,裙裾卻被勾住,小腿被刺傷,火舌飛濺而來。
她趴伏在地,口中咳嗽,小腿流血,渾身發抖。忽然間,許是冥冥中有天定,當她伏在地上躲避火苗時,她視線中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她怕自己看錯了,忙揉眼睛,煙火熏亂視覺,那煙火嗆鼻與腿間失血都無法阻擋她。她終於看清在四處火燃中,一個青年低垂著頭顱,靠著一棵樹,閉眼沉睡。
煙與火四伏,他陷入昏迷,這麼近的動靜也聽不到。
而火舌尚未燒到他!
徐清圓登時:“清雨哥哥!”
她呼喚那人,那人卻醒不過來。她著急萬分,手用力扯裙裾,費了所有力氣,才把裙裾撕破,才躲開那壓著裙裾的被火燒起的樹。
徐清圓站不起來,腿上持續流血,而且靠近地麵,意識也更清醒些。她便伏在地上,顫巍巍地伸出手,拖著自己的傷腿,向他爬去,顫聲:
“清雨,醒一醒。“
“清雨,不要睡。”
“清雨哥哥,你不是最疼我了嗎,你睜開眼,我受傷了……”
她一步步爬向他,艱難地伸出手抓著地上草來施力。腿上汩汩流的血染紅了裙擺,後方火舌快要追上她,隻要她躲避,她不會陷入困境。可她本就是心甘情願進入此局的。
她千方百計地說話,意圖喚醒他的意識。
徐清圓咳嗽著,落淚著:“清雨,你快些醒過來,我一個人,破不開這個局麵……我一個人,無法帶你離開啊。”
她知道,救晏傾很難。
她的愛人,沒有未來,沒有時間,被困在一個舊局中無法擺脫。
可是,她還是要找他,還是要救他。
排排樹倒,更大的火席卷四周。一眼望去皆是灼灼火海,眼裡除了晏傾,這個世界沒有其他顏色了。
徐清圓哽咽:“清雨,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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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中,迷亂中,晏傾也在陷入一場噩夢中。
他的噩夢更加地沒有具體事件。隻是天上掉刀,地上火燒,雷鳴滾滾,熔漿焚毀。山林生荊棘,四野皆荒蕪。他堅持在走一條路,路上各方幻象將他一次次打倒,他不斷地爬起來繼續走這條路。
但是他看不到終點,看不到未來。
噩夢最終,他徹底被拉入深淵下的泥沼中,身體被藤蔓纏繞,被拉著逐步向下墮落。這一片肮臟渾濁的汙水池,風聲赫赫,隻能容得下一個乾淨的魂魄。
他閉著眼,就此沉睡。
忽然間,他隱約聽到了聲音。
泥沼中的晏傾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