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拒絕就拒絕了,他是打算在下墜深淵的這個過程中,隻身一人,誰也不連累麼?
“他是不是有病啊?”
可是他這麼說的時候,徐清圓分明看到他眼中在燭火中閃爍的淚意。
於是徐清圓忽然明白,這個男人背叛了太子羨,卻依然無法否認太子羨。
徐清圓輕聲:“你撒謊。”
宋明河:“我沒有撒謊。這事是你娘告訴我的,當時我們在外打仗,什麼話不說啊?也許是因為這個,你阿爹一直對太子羨很愧疚吧……
“可你阿爹怎麼忍心你嫁給太子羨呢?難怪難怪,你阿爹經常出入王宮,他最了解太子羨的情況了。是我太傻,當年竟然沒懂……若你阿爹當時點頭了,你現在就是咱們南國的未亡太子妃……哈哈哈,逃了一劫,開不開心啊?”
徐清圓聽得糊塗。
但她心中也莫名湧上一陣說不清為什麼的悲意。
她模模糊糊地去想那個名字叫羨的舊朝太子。
她發誓她隻想弄清真相,她從不想複國,可她也漸漸開始好奇,太子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是否該恨這個人。
阿爹昔年逼她替太子羨去死。
她因為那事怪了阿爹那麼多年,而今她走入迷霧中,她想知道那一夜,絕望無比的阿爹,是真的想犧牲她這個唯一的女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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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出了禪房,夜裡的涼風吹而,讓她神識清明。
她對上韋浮探究的目光。
徐清圓對韋浮笑了一笑,屈膝行禮。
韋浮收回目光,不提自己方才聽到的什麼太子妃的故事,說:“梁郎君傳來話,說他想見你,和你說幾句話。你想不想去見見他?若是不想見,拒絕便是。他總是犯人。”
徐清圓想了想,說:“梁郎君見我也許有話說,我去也無妨。”
韋浮便頷首,不再多說什麼。他關注宋明河透露的訊息,他已經對梁園的事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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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夜色未深。
下午時晏傾又見了梁丘,試探了一番,再在積善寺走了一圈。他和風若回去寢舍後,他繼續如苦行僧般坐在案頭下出神,風若進出看了幾次,心裡叫苦不迭。
風若知道晏傾還是想找到那個與馮亦珠私奔的男人。
風若勸他何必多想。
晏傾見他婆婆媽媽,為了防止風若繼續嘮叨,他不得不用風若的邏輯來說服這個侍衛:“這個誘拐馮娘子的人,品性不正,若是不能把他找出來,萬一他禍害徐娘子可怎生是好?”
風若一呆。
風若一本正經,神神秘秘:“所以你對徐娘子,真的……嗯?”
晏傾眨了眨眼。
風若一副“我懂”的樣子,一臉複雜地看他半天,臉上寫著——這麼好的白菜,居然要被豬拱了。
晏傾想了想,乾脆閉嘴默認,而風若就不再打擾他,一個人去爬上屋簷,望月興歎了。
晏傾便一直坐在案頭想案子。
漸漸困頓,漸漸入睡。
他以為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夢中該想梁園那個沒有出現的背後人是誰。但他實際夢到的,卻是舊年的南國王宮。
那時他尚未服藥,無法與人接觸與人說話,他與任何人相交,皆是隔著屏風,隔著帷帳,傳一張紙條。
他不在朝,不現身人前,但南國的許多政務都是他在插手。索性皇帝與皇後理解他,照顧他,為了太子羨的病症不被世人發現,南國王宮的宮女侍衛,大部分都被遣退了。
在那座巨大的王宮中,為了配合太子羨的病,常年雅雀無聲。
他聽到的最多的笑聲,便是一個少女常年來尋她阿娘。
她阿娘是他的北雁將軍,衛清無。為了衛清無,他一定會忍耐這個小女郎在宮中自由自在地出入,突如其來的笑聲。
看世人皆是隔著霧的太子羨,有時候會碰上那個小女郎。
她會隔著屏風向他請安:“太子殿下,我又來找我阿娘了。有她的信件麼?”
“太子殿下,你又生病了嗎?你病了一冬了,春日到了,也不出來曬曬太陽嗎?天氣挺好的呀。”
“太子殿下,我阿娘這一次會平安回來嗎?”
他從不與她說話,頂多傳一張字條給她。
那個嬌俏的小女郎,便坐在丹墀台階上,一邊看信,一邊抱著雙臂仰頭看天上飛雁。
她有時候讀書,指著詩詞念的時候,重複許多遍,太子羨便也聽清她在讀什麼——
“葉上初陽乾宿雨,水而清圓,一一風荷舉!”
太子羨從來看不清她的臉,但是從周圍人對她的態度,他知道她大約是個小美人。
有一日,皇後來找太子羨,見到太子羨望著屏風後那個在禦花園中放紙鳶的女孩兒出神。
病苦的兒子一冬日不能見人,躲在黑暗裡,好不容易入了春,兒子的病情好像好一些了,能夠稍微和皇後、皇帝這樣的親人隔著距離說話。
皇後從沒想過,隔著屏風,兒子可以看著那個女孩兒,卻沒有露出病痛來。
皇後溫柔地看著兒子,說道:“那是徐大儒的女兒,小名露珠兒。清雨,把她說給你,許給你做妻子,好不好?”
太子羨沉默蒼白,僵坐在黑暗中並不出聲。
皇後好一會兒,收到侍衛送來的紙條:“我患苦病,莫累他人。”
皇後眼中的淚快要掉落。
皇後卻勉強一笑,望著黑漆漆的殿宇,笑容更加明朗、溫柔:“不會的。你看,你隔著簾子日日看露珠兒,都沒事。如果她做了你的妻子,時間久了,她說不定就能像阿娘這樣,一步步走到你身邊來呢?
“清雨,你總是要走出這個殿宇的。你是太子殿下,你的病總有一日會好起來的。你也願意治病,是不是?”
太子羨沉默著,再沒有回複。
皇後便知道兒子是默認了。
她一貫知道兒子的自強自忍,知道兒子逼迫著自己走出病痛。皇後想著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這世間,也必有人,如她和夫君一樣,去愛著清雨。
然而可惜,當這條提議,由皇帝笑著提出時,宮宴上,遭來了徐大儒的嚴詞拒絕。
皇後在那一刻,第一時間去看屏風。
她不知道屏風後兒子在不在,她卻感覺到了冰寒涼意。
太子羨當夜病發,病得更厲害,連一點聲音都無法聽到。可就是這樣的時候,他又聽說了徐大儒要給徐清圓找良婿,要匆匆把女兒嫁出去,好斷絕女兒許配給他這個病人的命運。
太子羨不得不撐著從病床上爬起來,冷汗淋淋地寫下一封書,讓人連夜送給徐固。
那書上寫:“君子不奪人之好,太傅可安。”
夜裡被叫起來、收到這封書信的徐固,站在鬼火般的燈籠前,情何以堪。
年少的徐清圓從夢魘中爬出來,閉著眼睛就撒嬌:“阿爹……你在哪裡?”
坐在馬車中,看到徐固放心關上府門的太子羨,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
“葉上初陽乾宿雨,水而清圓,一一風荷舉!”
記憶中的少女讀書聲遠去,迷霧複來。
後來她困在大火中,他成為了她的噩夢。
在徐固站在府門前收到太子書信的那夜,在太子羨隔著馬車看到徐固關上府門的那夜,他是否期待過婚姻,是否想過那個小女郎嫁給他後會如何,是否願意扒開雲霧看清那個小女郎……
這些淹沒在時光長河中,我們無從得知。
第33章 中山狼2
徐清圓聽了韋浮的話, 去見梁丘。§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蘭時低聲抱怨,左右不過是“明哲保身”“遠離是非”。
這本是徐固失蹤後,徐清圓的人生信條。但是最近, 徐清圓有了想試著走出保護圈的想法。
這些想法仍是模模糊糊的,她也說不清自己具體想做什麼,無法把自己的想法清晰剖析給侍女,好讓侍女支持自己。
而蘭時本也沒錯。
夜風中, 徐清圓輕輕歎口氣, 側過臉對蘭時微微一笑:“不如你先回屋舍,將香爐被褥置好。我與梁郎說完話就回去。”
蘭時皺眉:“可是……”
徐清圓安撫她:“這裡如今被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一同管製,安全得不能更安全了, 你怕什麼?”
蘭時一想, 正是這個道理,她便點了頭。她替徐清圓攏好風帽,囑咐女郎快些回來,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而徐清圓深吸口氣, 整理好心情, 不過一息時間,便站在了臨時關押梁丘的禪房前。
她向守衛說明原因, 禪門打開, 她緩步入舍。
正見梁丘盤腿坐於地上一蒲團,天窗一點微光照入,孤寂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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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走後,韋浮也離開。
但是韋浮走後,裡麵的宋明河大吼大叫, 吵得小吏提著燈、黑著臉進去。
小吏板著臉:“今天對你的審問已經結束了,有什麼話, 留著明天再說吧。”
這些天,他吃夠了這個西風將軍的苦頭——這人說話滔滔不絕,卻沒有半句實話。而即使沒有半句實話,他們都必須把宋明河的話一字不差地記錄下來。
這就苦了他們這些當文吏的人。
而小小禪房中,宋明河轉著手上鐵環,對這小吏嬉皮笑臉:“這哪兒能等呢?方才和徐娘子一通對話,我醍醐灌頂啊!我又想起來好多我可以交代的秘密了,你們難道不想聽?”
小吏麻木並驚悚:“……”
小吏正要認命地放下燈坐到案前記錄,宋明河看著他笑:“也不用每次這麼麻煩。這樣,你把鎖我手的鐵環鬆鬆,我自己坐下來自己寫。這就不用勞煩小郎君跟著我熬一宿了。”
小吏:“這可不能去!”
宋明河:“沒讓你去啊,鬆一鬆嘛。”
他轉轉手腕,當即一派定叮叮咣咣的撞擊聲。宋明河道:“我隻是要能走到這個小案前,能提筆寫字。又沒讓你們把我放了。再說,你們外麵裡三層外三層的包圍圈,就算放了我,我也出不去吧?”
小吏遲疑。
宋明河不耐煩了:“忘了你們當初怎麼抓到我的嗎?我本來就打不過你們這裡的高手。難道你真的想陪著我聊一宿?”
陪著這個瘋子聊一宿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了。
小吏臉色發白,走上前來幫宋明河鬆了鐵環。宋明河低頭看他,目中暗沉沉的,帶著凶煞狠意。但是小吏抬頭的時候,他又收回了自己那副表情。
宋明河戴著手上、腳上鬆了些的鐵環,坐到桌案前,提著筆就開始洋洋灑灑地寫字。
小吏怕他耍奸,一時不敢走,隻立在旁邊盯著他。
宋明河落筆的字粗獷隨意,缺胳膊少腿,瀟灑十分。而就是這樣的字組成的開頭一句話,就讓小吏全身僵住:
“大理寺少卿晏傾,即南國太子羨。”
宋明河塗塗抹抹地寫完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