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隻皎白的手伸來,握在鐵鍬之上,阻攔了風若挖墳的動作。
所有人看去,見是晏傾身後那個全身藏在帷帽下、安靜淑雅看不清麵容、不知道是誰的女子。
他們都不知道這位女郎為什麼抓住鐵鍬,阻止風若。
徐清圓抬起臉,她帷帽後的麵容雪白,眼睛湖水一般。她隔著簾幕看晏傾,心中抱歉晏傾對她身份的保護,她終將辜負。
因為她也不想他冒風險。
不過是開棺罷了……
徐清圓聲音清婉,在幽夜中飄蕩:“我來做這個挖墳開棺的人,風郎君是我朋友,協助我開棺便好。若是墳中躺著的人不是衛娘子,我褻瀆亡魂,願意為此受到責罰。”
杜師太猛地抬頭。
女尼們惶惑:“她是誰?”
“她不是跟著晏少卿的客人嗎……”
大雨中,燈籠裡的火光撲簌簌熄滅。濕雨淋漓,寒衣貼身。
晏傾身子忽冷忽熱,情緒飄蕩不定,他隔著霧看所有人,因周圍雜亂的聲音而全身僵硬。可是徐清圓望過來,他忽有所感。
徐清圓緩緩伏身屈膝,向晏傾行一禮。
晏傾沉默些許,回她一禮。
眾人茫然看二人相互作揖,而披著男子裘氅的女郎掀開帷帽,露出清麗秀美的麵容:“妾身徐清圓,諸位見笑。“
--
夜過三更,遊街早已結束,鬨事潑皮們被抓,這方模仿十八重地獄造出的小世界,清寂下來。
雨水淅淅瀝瀝。
夜裡,有一個女尼想起來自己的佛珠丟了,便出來尋找。她大著膽子走在這空無一人的十八重地獄,惶恐地低頭不敢看那些猙獰惡鬼,低著頭尋找自己的佛珠。
她蹲在一個小浮屠前,手伸進旁邊灌木裡要摸佛珠。
滴答,水濺在她額上,摸到手裡一片紅。
好奇怪。
她抬起頭,看到雨水霖霖,一個女人穿著白衣,身子在風中飄飄蕩蕩,拴著白綾,吊死在了歪脖子樹上。
女尼跌跌撞撞:“啊——”
--
徐清圓發著抖,克服自己的恐懼,和風若合力去挖開墳,又用鑿子撬進棺蓋,去打開棺材。
“篤、篤、篤……”鑿子撬進棺蓋的聲音,悶沉急促,像奪命暗語。
晏傾怔立著,漆黑眼睛中神色空洞。他分明是個人,此時卻像孤魂野鬼一樣魂不守舍。
風若不停地回頭看郎君藏於幽暗中的蒼白臉色。
他手中動作繼續不下去時,徐清圓輕聲催促他:“郎君,快些。”
風若看到晏傾向他擺擺手,示意他幫著徐清圓,不必管自己。
棺材板被揭開,所有女尼們向後退,她們雜亂的動作,掩蓋了晏傾向後退的動作。
風若終於想起徐清圓是個弱女子,將她向後推了推,自己用袖子捂住口鼻,大膽向棺內看去——
青白的臉,腐爛的身,凝固的血,淩亂的發,睜大微凸的、不肯合上的眼睛……
徐清圓捂住口鼻來阻擋屍體散發的味道,而她睜大美麗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風若挖出來的屍體。
淚水倏地從眼中滾落。
從三月廿五開始的恐懼,在此時落底,她終於再見到了衛渺。
風雨中,卻有人撐著傘疾行,鑽入亂葬崗。那人在雨中深一腳淺一腳,向這邊高聲:“晏郎君,晏少卿,晏清雨——”
所有人看去,那在風雨中穿行的郎君,正是韋浮。
韋浮手中的傘被風吹開,衣袍飛揚在寒夜中。他臉色白如紙,聲音飄忽遙遠:“馮亦珠死了。馮娘子死了!”
第21章 鎖梁園21
本是前來尋找衛渺屍體,想為衛渺找個真相,沒想到中途又有人慘死。
徐清圓渾身發冷。
馮亦珠死了嗎?為什麼……她不應該死啊。
凶手不是杜師太嗎?可是今夜杜師太和她在一起,杜師太沒有行凶時間。凶手若不是杜師太的話,是否衛渺也不是杜師太殺的?兩個女子的死,也許還包括曾經的葉詩……凶手是一個人,還是不同的?
雨水淋漓,他們走出亂葬崗的時候,十八重地獄的陰鬱詭異撲麵而來。他們發現這裡已經被京兆府的官吏們包圍,大理寺的官吏不甘示弱,在同京兆府爭執。
大理寺看到走來的晏傾:“少卿,出了命案,京兆府卻包圍此處,不讓我等勘察。可笑!這種事,本是我大理寺的職務。”
晏傾低著頭,並沒有聽到大理寺的告狀。風若在他耳邊重複了兩遍他才聽到,他側頭,看向韋浮。
韋浮撐著傘,帶他們一同看現場。他向晏傾抱歉一笑,說:“發現屍體的小尼姑是向京兆府報的案,我等第一時間封鎖此處,也是為了找到凶手。”
徐清圓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後,等著聽他們打官腔。
但是晏傾沒有說什麼。
他隻道:“屍體呢?”
他同時吩咐大理寺那方,派仵作去檢查亂葬崗中被挖出來的女屍衛渺。
大雨中,幾人走向馮亦珠屍體發現的地方。亂糟糟中,沒有人顧得上徐清圓,她便悄然跟在晏傾身後踩著晏傾腳步。
她看到了。
一顆歪脖子樹上,馮亦珠還穿著扮演觀音的那身雪白衣袍,臉色卻因死亡而青白。她吊在樹上,白綾那麼長,閉著眼睛沒有聲息。
她再不會睜開眼,擠兌徐清圓,跟徐清圓吵架,又暗自做夢,說“我要嫁給梁郎”。
徐清圓仰著頭,看他們把馮亦珠的屍體抱下來。
寒風襲來,清圓打個冷戰。
她想到了暴雨那夜。
那夜她握著匕首,孤零零地站在窗下,匕首的血淋濕她的手。時至今日,她依然沒有走出那一夜。
屍體被放在地上,白綾被取下。非常明顯的,他們都看到屍體脖頸上的勒痕,紅紫一片,錯亂十分。晏傾囑咐風若幾句,風若便蹲下去,他將手貼在馮亦珠脖頸上。
他起來後,告訴他們:“脖頸骨頭斷了,奇怪。”
徐清圓不禁問:“哪裡奇怪?骨頭不應該斷嗎?”
風若回頭,見到她竟然還跟著他們,愕然一下。一個嬌滴滴的女郎,跟著他們看屍體做什麼?
他正要訓斥,聽到晏傾疲憊一聲:“風若。”
風若不情願地回答:“如果是上吊自儘,她一下子跳上去,頸骨斷裂並不奇怪。但是她脖子上勒痕很雜亂,這分明不是一條白綾就能勒出來的。如果是有人勒死她,力道不均,好幾次發力才能殺死她,那她的頸骨就不應該斷。
“若非習武人,若非天生力大無窮者,是不可能用白綾勒死人,能把人頸骨勒斷的。頸骨斷裂,最大可能就應該是她跳上去,‘擦哢’一下,自己往下狠狠跳。”
風若用手模擬怎麼上吊能弄斷頸骨,徐清圓看他興致勃勃,白著臉向後挪。
晏傾咳嗽:“風若。”
風若意猶未儘地收了自己的演示,聳肩:“就是這麼一回事。”
徐清圓向他屈膝道謝,不再說話。
她聽到韋浮和晏傾商量:“能否讓大理寺的仵作來檢查一下屍體上有沒有其他傷口?今夜馮娘子不太對勁,遊街時,她一直魂不守舍四處亂看,是否是我們一直查的前朝餘孽的首領就在人群裡,馮亦珠認識?”
徐清圓聲音輕柔:“亦珠不會認得前朝餘孽的。”
她這麼斬釘截鐵,韋浮回頭。
他看到是她,目光溫和一下:“露珠兒有見解?”%25思%25兔%25網%25
旁邊的風若一下子瞪大眼,看他家郎君——你看人家!都“露珠兒”了。
晏傾微垂著眼,額上汗滴一點點加重,唇色蒼白。他肩膀微微顫,眼神空茫,整個人狀態差到了極致。
這本不應該。
晏傾雖身患隱疾,可他平時都能自控。他克己隱忍,幾乎不在人前露出失態。他這麼失態,是否是因為方才亂葬崗中發生的事?
風若低聲:“郎君……”
晏傾:“我們回去。”
而徐清圓正婉婉地告訴韋浮:“亦珠單純,心裡藏不住事。她若與前朝餘孽有聯絡,必然瞞不過旁人。我能確定,今日下午戲台審案時,亦珠都不認識什麼前朝餘孽。她的死,應該從戲台事後尋找原因。”
韋浮微微笑:“下午之後,她也可能在寺中遇到逆賊。畢竟這個積善寺,有趣的很,兩位師太,各有各的問題。”
徐清圓並不讚同。
但她隻是一介弱女子,無法乾涉朝廷官員辦案。她隻好閉嘴,側頭求助地看向晏傾。
她吃驚地發現晏傾和風若,正要離開此地。晏傾回頭對她禮貌一頷首,又與屬下說了幾句話,大理寺的人便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撤離。
徐清圓不解:晏郎君不查馮亦珠的案子了嗎?
“露珠兒,你在這裡?”
徐清圓聽到聲音,回頭,看到大雨中撐著傘立在街道旁邊看官員辦案的人,有梁丘,以及好些個半夜被叫起來的女郎們。
女郎們疑惑又懼怕,要靠梁丘安慰。梁丘安撫一圈,才發現了另一邊和官員們站在一起的徐清圓。
徐清圓走過去。
梁丘看她半晌,笑:“真奇怪。你總是出現在所有本不該你出現的地方。”
徐清圓知道他在懷疑什麼。
她則問梁丘:“那梁郎君為什麼出現在所有地方,又不在所有地方呢?梁郎君知道亦珠遇害嗎?”
梁丘還沒回答,他身旁的梁園女郎們已經不滿地替他開了口:“你以為我們願意來啊!還不是官府把我們叫起來,說要問話。
“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要一個個確定我們今夜在哪裡,有沒有見過馮亦珠……哼,誰知道馮亦珠怎麼死的啊?
“她那麼輕浮,說不定是看上哪個野小子,跟人私奔,被人家拋棄了……”
徐清圓問:“為什麼要說私奔?你見到了?”
被問的女子愣一下,說:“因為祖母最恨我們跟男人跑出去啊。她好端端的夜裡不在寺裡,在外麵上吊,肯定是羞憤……”
徐清圓辯解:“她不是自殺,是被殺。”
梁園女子快要和徐清圓吵起來,梁丘夾在中間頭痛無比。
而同時,韋浮那邊的京兆府的官吏過來,喝問:“莫吵!馮亦珠的侍女呢?讓侍女出來回話。”
梁丘抱歉說:“回官爺,我來這裡之前,就意識到亦珠的侍女會比我們知道的更多。當時就已請人去找亦珠的侍女……”
一個小廝氣喘籲籲地拋來梁丘身邊,跟梁丘說:“郎君,你那盆花的花瓶,我好像給弄壞了……”
梁丘打斷:“不說什麼花了。亦珠的侍女可有找到?”
小廝氣哼哼道:“沒找到!那個丫頭,估計跑了!我和人去馮娘子住的屋子,發現東西少了很多,很多金銀財寶都不見了。我看啊,是那個丫頭發現了什麼,卷走了馮娘子的財物,跑下山了。”
徐清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