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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甄涼當然也看出來了,張巧娘絕不是個傻子。她在“夫人”身邊的時間更久,五年裡,有新來的小姑娘,也有被客人帶走的大姑娘,時間久了,不可能一點都察覺不到。

何況“夫人”教她們讀書識字,教她們陶冶情操,雖然隻是為了把她們賣個更好的價格,可是啊……文字就像是魔鬼,識了字、讀了書,這魔鬼就鑽進了她們的心裡,讓她們可以張開眼睛,徹底看清楚這個世界。

不能留在皇宮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張巧娘不可能不知道。

甄涼覺得自己要跟她談談了。

好在這段時間日日都去尚儀局點卯,金尚儀又看重她,尚儀局的女官們已經將她看作自己人了,甄涼要做個什麼手腳,倒是很容易的。

借著向秀女們問話的機會,她終於不引人注目地單獨見到了張巧娘。

談話的地方,甄涼選在了一處亭子。這宮裡雖然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危險,卻也沒有那麼安全,到處都是眼睛,不可不防。

“見過姑姑。”張巧娘端正地向她行禮。

然而甄涼卻並不打算給她緩衝的時間,直截了當地道,“我知道你的身份,巧奴。”

張巧娘愕然地抬起頭看過來,麵上一片雪白,陷入了短暫的呆滯之中。

片刻後,她才微微顫唞著回過神來,垂下頭避開甄涼的視線,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說,“小女……不明白姑姑在說什麼。”

“你明白。”甄涼卻不給她逃避的機會。

張巧娘腿一軟,跪坐在了甄涼對麵的石凳上,半晌才喃喃開口,“你……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不是要勒索你。”甄涼壓低了聲音道,“我隻是想救你!你應該很清楚自己這段時間的表現怎麼樣吧?應該是我來問你,你到底想乾什麼?你應該很清楚,你根本沒有彆的路可以走,出宮之後就必須要回去‘夫人’身邊。”

聽到“夫人”這兩個字,張巧娘瞪大了眼睛,看著甄涼,終於不再懷疑她是在詐自己,“你怎麼知道!”

“這跟你沒有關係。”甄涼盯著她,“你若是不想回去,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要藏拙,想方設法留在宮裡。”

“留下來又如何?”張巧娘反倒笑了,“姑姑既然知道那些人的存在,就更該知道他們神通廣大、手眼通天。便是宮中又如何?一樣逃不脫他們的視線,一樣隻能被當成傀儡擺布,替他們做事。”

“可是……”可是至少在宮裡,你能活得像個人。

甄涼沒有說出口。張巧娘比她想的更清醒,也更聰明,看得更通透。她不會不知道哪一個選擇對應著什麼樣的結局,但她還是這麼選了。

“我們這樣的人,對那些人來說,是精心準備的‘禮物’,送給什麼人,都是一樣的。”張巧娘又說,“姑姑該不會以為,入了宮錦衣玉食,又隻要伺候皇帝一人,就比原本高貴了吧?”

後麵這句話藏著幾分尖銳的譏誚,不是甄涼認識的巧奴能說得出來的,卻也給甄涼帶來了巨大的震動。

原來她比自己以為的更加清醒、明白。

這一刻,甄涼甚至在她平靜的眸光裡退縮了。

她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自大,因為重活一世,因為先知的優勢,就以為自己可以“拯救”某個人嗎?不知不覺,她也開始以從前的自己最討厭的那種高高在上的嘴臉說話了。

“對不起……”她狼狽地移開視線。

“姑姑為何道歉?”張巧娘說,“應該是巧奴多謝姑姑這一番好意。”

甄涼閉了閉眼,冷靜了一下,“但我還是想勸你留下來。”

“不必了。對我來說,在這裡,在彆處,一樣都是煉獄。可是彆人應該不這麼想,既然如此,不如把機會留給她們。”張巧娘輕聲道。

甄涼十分吃驚地盯著她,她沒想到張巧娘選擇放棄的理由竟然是這樣。

她這時就已經將一切都想得清楚明白,甄涼竟有些不知道她上一世是怎麼在那樣的煉獄裡堅持這麼多年的。但是,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上一世,巧奴會在關鍵時刻代替她受辱,幾乎被折磨死了。

因為我還在意,而你已經不在意了嗎?

難怪後來,終於離開這個世界的瞬間,她臉上竟然是帶著笑意的。那時甄涼以為她是糊塗了,在夢裡看到了值得高興的事。但是也許,也許她隻是因為自己終於解脫了而高興。

死亡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可是她沒有選擇自我了斷。在可以活的時候,她仍舊努力地活著,直到撐不下去的那一天。

甄涼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窒悶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有一種強烈的想哭的感覺,卻發現眼淚已經乾涸了,根本哭不出來。

原來難過到哭不出來是這樣一種感覺。

不等她反應過來,張巧娘又說,“我不知道姑姑是如何知曉此事的,但是我勸姑姑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此事,即使是我那些遭遇差不多的姐妹……並不是每個人都能保守秘密。如果可以,姑姑還是當做不知道吧。”

“不。”甄涼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隻是嗓子乾澀得厲害,說話時像是有砂紙在喉頭摩攃,“已經知道的事,怎能能裝作不知道呢?”

她抬起頭,正視張巧娘,“對不起,之前是我看輕了你。可是巧娘,我依舊要勸你留下來。”

甄涼說著,抓住張巧娘的手,不給她反駁的機會,“你現在放棄,無非是把名額讓給另一個人。這麼多人,你也隻能救這一個。留下來,我們一起努力,從根子上除掉那些人。這樣,以後才不會有更多的女孩再跌入煉獄之中,不是嗎?”

“怎麼可能?”張巧娘下意識地搖頭。

她是個悲觀主義者,從上一輩子的經曆就能看出。她雖然努力活著,努力幫助彆人,臨死之前還跟甄涼說,讓她努力活下去,努力逃出去。可是,她其實根本不認為她們真的可以逃脫。

但是甄涼不這麼想。

“為什麼不可能?”她看著張巧娘,“他們根深葉茂,我們就把紮進地裡的根全部挖出來,他們手眼通天,我們就將通天的枝蔓儘數砍斷。這樣就可以了。”

張巧娘顯然也是第一次聽這種大逆不道之言,頓時震驚得無以複加,連被甄涼握住的手都忘了收回去。

半晌,她的雙目之中漸漸泛起神采,用力反握住了甄涼的手。

也許她依舊不認為她們可以做到,可是,可是,既然已經不抱任何希望,那就……拚個魚死網破吧!哪怕最終隻給對方帶來一點損傷,一點就好。

她並不認識甄涼,在今天之前兩人也隻說過一句話。這樣兩個弱女子,突然要一起去做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聽起來明明是很荒謬的事,但不知為何,張巧娘心中卻忽然暢快起來。

“我……我要怎麼做?”她有些緊張地問。

“跟我說說你知道的消息吧,任何一點細節都不要放過。”甄涼道,“要先了解我們的敵人。”

張巧娘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甄涼,“我原本還在想,我們十個人一同入選,姑姑為何偏偏隻找我說話。但若說這些消息,所有人中的確隻有我才關心。”

很多人至今渾渾噩噩,還在為能夠入宮而歡喜,根本不知道她們的處境到底是什麼樣的。

“十個人?”甄涼也很吃驚,“我隻認出了五個。”

於是張巧娘先將十個人的名字,連同背後的勢力是誰都告訴了她。

說是姐妹,其實她們並不來自同一處。這世間,有人需要這些被調-教好的姑娘,就有無數個“夫人”做這一門生意。而這些姑娘們,長成之後,會被賣給富商、豪紳、世族、宦官……所有知道她們的存在又出得起價錢的客人。※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這一回的十個人,就是江南的富商們分彆從不同地方買來的。他們一共送了幾十個人過來,剩下的,一部分是他們家中蓄養的歌舞伎,一部分是真正從旁支選出來的女孩。

張巧娘一路有意打探消息,早就已經摸清楚了這十個女孩各自的來曆,不過,她們大多自己也說不明白,所以所知有限。

最大的收獲,還是進京之後打探到的消息。

她們入京之後,並不是立刻被送進宮,而是在宮外住了兩日。自然有人來跟那些護送她們上京的人交接,也有人過來警告她們這十個女孩子要老實聽話。張巧娘也就借著這個機會,探聽到了一些隱秘。

聽說是江南的富商們給京城這邊的一位桓總管送了大筆錢財,買通他裡應外合,才促使皇帝改了政令。明麵上,為了感謝皇帝的恩德,才獻上這麼多美人,實際上,是寄望於這些美人能有幾個順利留在宮裡,站穩腳跟,而後自然可以替他們打探消息,吹皇帝的枕邊風。

但是要讓她們在宮裡站穩腳跟,也須有人扶持。

江南路遠,那些富商們的手伸不過來,京城這邊的事,自然都是桓總管來處理。

“桓總管?”甄涼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異,“原來是他。”

“怎麼了?”張巧娘問。

甄涼搖頭,分析道,“不一定真的是他,也許隻是障眼法。不過,也可能就是他,畢竟以後還是要交接各種消息的,對你們這些知情人,不必太過避諱。”

這話與其說是說給張巧娘聽,不如說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今天之前,甄涼跟桓安相處過一段時間,一度甚至覺得,此人既有才乾,又有人格魅力,可惜不能為桓羿所用。

現在回想起這個念頭,隻覺得惡心。

實在是她被上輩子的事誤導了。上輩子,從“夫人”那裡買走她的也是一位富商,後來又被轉手到了一位夏太監手中。夏太監是何榮的人,借助許多像甄涼這樣的女子,幫著何榮在鳳京織了一張密密的人脈網絡,又大肆貪贓枉法、幾乎是惡事做儘。

因為這段自身經曆,甄涼便一直覺得那些人都是與何榮有關的。所以入宮之後才格外針對他,想要提前除去這個隱患。

可是原來天下烏鴉一般黑,何榮會用的手段,桓安也會用。

是她想當然了。“夫人”是做生意的,自然不會隻有一方恩客,誰有錢都能從她那裡買到滿意的貨物。

所以她的想法是對的,必須要將這群人連根拔起,徹底除去。否則,隻要罪惡孳生的溫床還在,沒有“夫人”也會有彆的賣家,沒有何榮桓安,也會有彆的買家。有人買,有人賣,自然就會有無辜的女孩成為商品,墮入煉獄。

“姑姑在想什麼?”張巧娘一句話,喚回了甄涼的神智。

“沒什麼。”她轉移話題,“其實你比我還大幾個月,不必叫我姑姑。我的名字是甄涼,你叫我阿涼就好。”

“還是叫姑姑吧。”張巧娘說,“若是被人聽了去,不好。”

她現在還是秀女,讓人知道與尚儀局的女官過從甚密,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