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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沒有哭,隻是用她那雙靈動的、濕漉漉的眼睛看了他一會兒,就低下頭去,聲音也是輕柔的,“嗯,我知道。”

桓羿鬆了一口氣,但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氣悶。

他想了想,抬頭看了一下頭頂的花枝,突然伸手折了一段下來。

已經完全盛開的花朵弱不勝枝,這一碰,花瓣簌簌而落。沒有風,那些花瓣墜落在兩人頭上、身上,沾了一片馨香。這個畫麵真是說不出的美好,甄涼看著桓羿,心底的歡喜便漸漸漫上來,讓她重新生出勇氣,去麵對外麵的事。

下一瞬,桓羿回過身,將手裡的花枝遞了過來。

“給你。”他說。

甄涼將這枝花帶回房間裡插瓶,於是這一夜,就連夢裡都帶著花香氣。她本來以為自己睡不著,或者至少會做個噩夢,然而一夜無夢,平平靜靜地就過來了。

她醒來之後,坐在床頭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意識到,那些烙印在骨髓深處的東西,已經無法再繼續傷害她了。

她很快整理好自己,去了桓羿那邊。

見她已經沒有任何異樣,桓羿稍稍放下心來。以甄涼的身份和才智,這宮中能為難她的人沒有幾個,想來她自己心有成算,他也就不必過問太多,隻是留了甄涼陪他吃飯。

以前她去尚儀局,每日隻要上去過去就好,其他時間都能留在和光殿裡。但現在去了儲秀宮,非但下午不能回來,恐怕晚上也多半要在那邊留宿,能見麵的時候就少了。桓羿雖然沒什麼不放心的,但也還是多留了她一會兒。

吃完早飯,還叫忍冬和半夏兩個將她送過去。

雖然他沒吩咐,但這種差事卻分派給自己,忍冬當然知道不止是送人而已。所以把人送到,又在甄涼這邊徘徊了片刻,詢問了一下儲秀宮的事,確定沒什麼問題,這才回去稟報。

桓羿聽她回說一切如常,也隻好暫且放下。

這頭甄涼送走了忍冬半夏,並不急著忙碌,而是走到窗前,看著趁早起時光在院子裡走動的秀女們,尤其是其中一個離著人群遠遠的,獨自出神的秀女。

這位秀女生得溫柔秀美,個性似乎也十分內斂,進宮之後幾乎不怎麼與人交談,身上總帶著一股憂鬱的氣質,十分特彆。

她就是江南富商們獻上的美人之一。

官方的資料裡,她的名字叫張巧娘,是江南某富商之家的旁支出身。

可是,在甄涼認識她的時候,她的名字叫做巧奴,是在甄涼之前,“夫人”那裡培養出來的,最出色的……妓-女。

是的,這外表看起來白淨秀美,姿態儀容無一不符合大家閨秀的標準,能識文斷字、擅彈琴作畫的美人,是妓-女出身。隻不過,她們並不同於普通的歡場女子,不會出現在秦樓楚館之中。

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養自己,跟著“夫人”請來的各種老師學習識字、禮儀和各項才藝。

單從這方麵來說,的確是照著大家閨秀的標準培養的。但事實上,每個養成的女孩,最後都會被送到“客人”那裡,成為對方炫耀的玩具以及……待客的禮物。

而如巧奴這般身份的女子,甄涼認出了五個。是否還有更多,誰知道呢?

誰能想到,這些江南富商的膽子竟這麼大,敢把皇帝當成一般的“客人”糊弄,而且成功了。

包括張巧娘在內幾個姿容和禮儀都很出眾的美人,已經成了尚儀局關注的重點,若後續沒有查出任何異常的話,很有可能會留到最後,真的成為後宮嬪妃。

這件事若是揭破了,隻怕皇帝會成為天下笑柄。

當然,若沒有甄涼這個意外,隻要富商們不自爆,這世上永遠不會有人知曉此事。而富商們為了自己的利益,隻會將這個秘密藏得更深。

甚至甄涼已經開始懷疑,上輩子他們是否也往宮中塞過人了。

這是極有可能的事。

甄涼本來暫時騰不出手去理會那些人,那些事,畢竟他們遠在江南,一時半刻也難以對付。但現在,人都已經跑到她眼前來了,自然也不能視而不見。

這麼想著,甄涼邁步出門,朝張巧娘走去。

察覺到她的到來,秀女之間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論身份,當然是她們更高。若能入宮,初封最低也是正八品的采女,如果能得到皇帝的喜愛,五品才人乃至四品美人,都並非不能一爭。像是陳瑾那樣出身高貴的,甚至連九嬪也不是不可能。

但前提是能留在宮中。

而是否能留下來,至少有一半是尚儀局的人說了算。

所以甄涼這個尚儀局的女官,對她們還是有一些威懾力的。等到發現她的目標不是自己,而是獨自坐在一旁的張巧娘,所有人看過來的眼神都帶著審視與試探。

張巧娘也發現了甄涼,站起身,朝她行禮。

甄涼微微頷首,並沒有說什麼,隻是打量了她一遍。

……這世上的緣分,真是奇妙得很。

誰能想到,她提前十年入了宮,以為與上一世的遭遇徹底背道相馳,卻竟也能在這皇宮之中,偶見故人。

當年,賈家本來是打算將她賣到城中的大戶人家做丫鬟,拿一筆銀子回家渡過難關。誰知道在賈家娘子領著她進城的路上,偶遇了一位“夫人”。“夫人”衣著華貴、首飾醒目,乘坐著一輛一看就很貴重的馬車,身邊還簇擁著十幾個打手,帶了許多行李和仆人,著實是小地方的人從未見過的派頭。

見她們走得艱難,“夫人”發善心捎了她們一程。交談間得知是要將甄涼賣去做丫鬟,就笑著說自己身邊正缺一個伶俐人,問賈家娘子願不願意把人賣給她。

她是這樣和氣的一位貴人,又出了比預計更高得多的價錢,莫說是賈家娘子,就是當時還沒見過什麼世麵的甄涼,也下意識地將她當成了好心人。誰都沒有去想,一位好人家的夫人為何會在外麵拋頭露麵,還會為了買一個丫鬟出上二十兩銀子的高價。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甄涼一直以為“夫人”是好心救自己脫離了火坑,她乖乖聽話,努力學習“夫人”讓她們學習的一切,希望能儘早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幫得上“夫人”的忙。

因為天資出眾,一點就通,而且不怕苦不怕累,連休息時間都在練習,所以她雖然來得晚了一點,卻很快就趕上了其他人的進度。

當時大概所有人都把她當傻子看吧?可是沉浸在喜悅之中的甄涼卻看不見。

因為表現好,她經常能見到“夫人”,待遇也是所有同伴之中最好的,“夫人”總是摸著她的頭誇獎,給了甄涼莫大的鼓舞。

像巧奴這樣的女孩子,基本都是十歲左右,五官還沒有長開,卻已經看得出容貌根底的時候,就被“夫人”買回來,調理個五六年才能用得上。甄涼十五歲才被買來,自然落後了許多,但她憑著自己的努力,不過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就脫胎換骨,到了可以出師的程度。

前一刻她還在驕傲於自己的出色,下一刻,“夫人”就把她領到了“客人”麵前。

直到此時甄涼才明白,原來她不是進了天堂,而是來到了地獄。

她拋棄自尊,折斷脊梁,憑著一腔不甘苟延殘喘,最終從那無邊的煉獄裡爬了出來,然後遇到了一生的救贖。

但是更多的人,像是被摧折的花,萎頓在了最美好的年紀。

曾經對她施以援手的巧奴就是這樣。

甄涼看著她,目光沉沉,心裡卻在想,原來推動一切發生變化之後,出現的也不儘然是壞事。

原本因為桓安的事,也因為桓羿的告誡,甄涼始終告誡自己要更謹慎,不能輕易造成改變,導致自己“預知”的未來產生變化,不再可控。但現在她又覺得,變化本身一定會發生,也注定有更多人被卷入這種變化之中,但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卻很難說。┅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比如巧奴這樣的姑娘,沒有被送給陰鬱變態愛折磨人的“客人”,而是被送進了皇宮,雖然依舊是身不由己,但也比原來好了太多。

對其他幾個女孩,甄涼能做的就是不去揭破這件事,給她們一個留下的機會。

但是張巧娘不同,上一世,她救過甄涼,兩人相互扶持過,最後也是她的死給甄涼敲響了警鐘,讓她終於下定決心去拚一把。這樣的恩義,縱然現在這個她不會知道,甄涼也不能不回報。

可是,怎麼樣才算是幫助她呢?

見張巧娘被看得緊張不已,一直偷看自己,甄涼才開口,“在宮中,不合群的人可走不久。”

張巧娘一愣,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但很快她就反應了過來,低頭道,“多謝姑姑提點。隻是這麼多秀女,每一個都十分出眾,似我這般泯然眾人的,未必能被選上留在宮中。”

話是這麼說,但甄涼沒有聽出她的語氣裡有任何擔憂的意思。

隻怕不是選不上,而是不想選上。

這讓甄涼有些意外。對彆的秀女而言,若選不上,或是留在宮中做宮女,再博彆的機會,或是被遣送回家,頂著入宮待選過的秀女的身份,說不準還能找到一門好親事。可是她們這種人,是沒有選擇的。

出宮,就等於是主動回到地獄裡。

張巧娘隻要不傻,就應該拚儘全力留下來才對。畢竟要留在宮中,宮女和嬪妃的身份可是大不相同。何況她生得這麼好,若是選不上,旁人哪裡能容她?

所以,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

上一世,甄涼到了“夫人”身邊不久,巧奴就被送走了,兩人幾乎沒什麼交集。是後來到了“客人”那裡,數次輾轉,才機緣巧合地碰到。那時,巧奴當然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遭遇這麼多痛苦和磨難。

可是,在剛剛被送走的時候,她知道嗎?

會不會她也像曾經的自己一樣傻,以為“夫人”是真正為她們的前程著想?畢竟她這一次沒有被送到“客人”麵前,而是進了宮,這待遇的確是天差地彆的。

甄涼一時間竟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她想了想,決定還是先觀望一段時間,便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仿佛她過來就是為了叮囑張巧娘這麼一句。

但其他人倒也沒生出幾分嫉妒之心。畢竟她們並不像張巧娘那樣不合群,自然也就不必尚儀局的姑姑特意過來提點。

接下來的幾日,甄涼沒有再接觸過張巧娘,隻在她們接受各種禮儀訓練的時候在一旁默默觀看。

——因為是遴選嬪妃,所以訓練的事,是金尚儀親自主持的。不過大多數時候,她隻需要坐在一邊威懾,彆的事情都交給手底下的女官來做。甄涼就坐在她身邊,一邊記錄秀女們的表現,一邊默默觀察張巧娘。

看了幾天,她終於確定,張巧娘在藏拙。

她竟然真的不打算留在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