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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都說《春秋》“微言大義”,自然可琢磨的地方也多,讀進去了,時間也就過得快。然而今日,他案邊的書已經換成了《淮南子》。

比起字字經典的史書,這一本內容淺顯,可以不求甚解,自然也不必集中精神去體會。

看了一早上的書,午膳時間終於到了。小圓子進來請示時,桓羿尚能沉著臉,仿佛略不在意般點頭道,“送上來吧。”

小圓子搬了小幾放在一軟榻旁,小喜子便又拎了食盒進來,打開之後一碟一碟取出來擺在幾上。桓羿吃飯一向不用他們伺候,兩人行了禮,悄悄退了下去。

桓羿掃了一眼,視線回到書上,沒有動。

又等了一會兒,見沒有人再進來,他不由心下詫異。這兩日,除了第一次之外,餘下的每一餐,甄涼熬的湯都是跟著食案一起送上來的。桓羿第一眼沒看到,本以為要後麵才呈上來,如今卻遲遲未曾等到。

他不由放下手中的書,起身往窗外看去。

那隻大砂鍋依舊在火上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甄涼在一旁看著火,似乎並沒有動它的意思。

恐怕是火候未至,桓羿想。

然而再轉頭看向案上那幾樣飯菜,胃口頓時消了許多。

不過桓羿不是任性的人,以前是真的不想吃,吃不下,如今既然覺得餓,縱然飯菜寡淡些,他也不能挑剔,於是依舊吃了半碗粳米飯。——從他胃口好轉之後,成總管就讓廚房將粥換成了米飯,隻是又加了一碗湯。

湯是竹筍湯,味道比想象中鮮美一些。桓羿聞著滿室香氣,將這碗湯慢慢喝完了。

中午沒喝上湯,下午整個和光殿的人似乎都跑到花園裡來了,圍在甄涼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話。桓羿一向喜歡安靜,可隔窗聽著這聲音竟也不覺得煩躁,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似乎是做了個好夢,雖然醒來就不記得了,但他的心情還是好得周圍的人都能察覺到。

等晚膳端上來,多了一盅盛在白瓷碗裡、香氣四溢的湯,桓羿心裡就更愉快了。

原本早上的時候,他都已經想好了,等湯端上來,不能立刻就喝,須得先說兩句“我如今吃不得葷腥”之類的場麵話,以免顯得自己過於急切。然而午飯時沒機會說,這會兒也不好說了。

白瓷碗就放在他麵前,上麵蓋著保溫用的蓋子。桓羿揭開蓋子,不由一愣。

他久不用葷腥,但肉湯是什麼樣子,卻也沒有忘記。所以雖然聞著香,其實也有些擔憂不好下口。然而這碗裡的湯,清澈澄亮,不見一絲油星,若不是香氣撲鼻,幾乎認不出來。

桓羿嘗了一口,果然沒有任何油膩之感,甚至回味還有一絲甘甜之意,不由有些好奇甄涼是怎麼做的。

可惜身邊沒有人,疑問也無法得到解答。

一碗熱湯下肚,桓羿竟有種微微生汗之感,渾身上下的毛孔齊齊打開,有種十分舒暢的感覺。放下碗時,甚至有些意猶未儘,恨不得再來一碗。

桓羿自幼所受的教育,君子不偏不私,再喜歡的東西也不可多用,就算食物也不例外。他長到現在,這種念頭早已根植在身上,再加上平生見過的好東西不少,所以從來不會對某種食物生出迫切之感。

如今驟然打破,讓他甚至有種很荒謬的感覺。

原來我是這麼……膚淺的人嗎?

他的胃口和身體會變成這樣,說是因為守孝,但其實也是一種自我放逐。好像讓自己的肉身承受夠了這些痛苦,精神上的苦悶就會不那麼難以承受。

到回京之前,他一度甚至食不下咽,以為自己會就此了結在那裡。

然而他畢竟沒有死,所以回京之後,慢慢又能吃一點東西了。但對桓羿而言,那隻是活著所必須的而已。

他的自苦並沒有結束。成總管說的那些道理,桓羿都知道,他隻是……陷在這樣的情緒裡時間太久,早已經無法自拔,也……不想自拔。

桓羿以為,自己這一生或許都嘗不出什麼味道了。

結果,不用什麼大道理,也不用什麼山珍海味,不過一碗普普通通的湯而已,他就又有了自己真切地活在世上的感覺。

……

甄涼的爐火依舊每天都在池邊燃起,燉湯、蒸魚、炒菜,每天都有不同的花樣,而桓羿食案裡的菜色,也漸漸豐富起來。一開始隻是湯,後來有了魚蝦之類的河鮮,下油鍋炒過的素菜,再後來,就順理成章加了各種肉。

不過一個月,桓羿的飲食就恢複了正常。

雖然他的胃口依舊較常人更小,跟與他同齡的男性更是不能比,但已經足夠成總管喜極而泣,他老人家私底下把自己供奉的觀音擦了又擦,連說是菩薩顯靈了。

對甄涼,自然更是千恩萬謝,生怕她抄經費精神,一天隻讓她抄寫一卷,剩下的時間都可以自己打發。

在桓羿麵前,自然也不吝替她美言,“甄女史到和光殿已經有一月了,殿下從前精神不好,不便見客也就罷了,如今總該見見人了吧?”

其實桓羿對甄涼並不陌生,畢竟經常能從窗口看到她。

他到現在依舊看不透這個人,不明白她究竟為什麼選擇到和光殿來。

——是的,選擇。雖說在宮裡,被分配去哪裡都要看主子的意思,但以甄涼的能力,隻需稍微展露她的廚藝,自然有的是主子爭著要,帝後那裡也留得。可她沒有,當初送她過來的女史,說她“寫得一筆好字”,可見她故意藏拙,沒有暴露自己的能力,才會被分到和光殿來。

她究竟想要什麼?這個問題,恐怕一時半會兒是弄不清了。

既然人留了下來,應該給的體麵自然不能少。她是女官,又是皇後賜下的人,更不可怠慢。

所以桓羿轉頭往窗外看了一眼,道,“說起來,我也有許久不曾出過門了。這幾日天氣似乎沒那麼熱,晚間我想去花園裡走走,散一散心。”

這就是他要主動去見甄涼的意思了,比起直接讓甄涼過來拜見,顯得沒那麼正式,但卻更見他的看重。

成總管大喜,不管是桓羿願意出門,還是願意見甄涼,都是他所期望的。

他看著桓羿,心裡有一肚子的感慨,但思來想去,終究一句也沒有說。那些從前勸過的話,他知道桓羿其實沒有聽進去。如今他看著像是要走出來了,又何必再多提?

下午時分,甄涼準時抵達池塘邊。爐火早有人生起來了,就連今日要用到的各種材料,也都已經被洗好,整整齊齊地擺在籃子裡,等她取用。

在這裡幫忙的兩個粗使宮女看到她,連忙起身,“甄女史,東西都已經備好了。”

甄涼笑著點頭,便挽起袖子,忙碌起來,一邊做事,一邊跟兩位宮女說話。這段時間,她們朝夕相處,也已經十分熟稔。甄涼不像是一般的女官那樣擺架子,人十分和氣,又做得一手好菜,已經征服了和光殿的所有人,自然也包括這兩位宮女。

但說著說著,那兩人卻突然消了音。甄涼切好了最後一塊薑,抬頭看去,然後整個人就像是被點了%e7%a9%b4一樣怔住,無法動彈。

桓羿就站在幾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她。

回到二十年前已經半年了,甄涼這才是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桓羿。

少年時的他身量本就比較單薄,又因為飲食不當的緣故,消瘦得簡直像一張紙片,風輕輕一吹就飛走了。

他站在那裡,蒼白,消瘦,憔悴,眉宇間甚至帶著一股消散不去的頹廢之意。但他的背是挺直的,鴨青色長袍覆著單薄的身軀,像一杆臨風的青竹,看似搖搖欲墜,卻又自有其節。

五官輪廓是熟悉的,但卻沒有二十年後那種令人如沐春風的溫潤,因為消瘦而顯得線條銳利,看上去有些陌生。

甄涼不敢跟他對視,匆匆將視線往下移,落在那雙完好無損的腿上。:-)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他是站著的。這個念頭出現的一瞬間,淚水幾乎是立刻模糊了甄涼的視線,她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幾滴眼淚爭先恐後地奪目而出,落在地麵洇出了小片濕痕。

第006章 餅中紙片

又是那種感覺。

她看著自己,但更像是透過自己看向什麼人。她的失態和眼淚,都是為另一個人而存在。

桓羿不想理會,但最終還是因她的眼神而動搖,開口問道,“你為什麼總在哭?”那個讓你如此傷心難過的人是誰,又跟我有什麼關係?

甄涼眨了眨眼,終於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再次失態了。

她連忙低下頭,抬手拭去淚水,一邊站起身向桓羿行禮,並借這個機會,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等到再直起身時,已經冷靜了許多,“殿下見諒,我隻是……看見殿下,就仿佛見了家人一般親切,因此心裡難過。”

“……”她說的是真心話,但在桓羿聽來,卻是一句毫不走心的借口。

因為甄涼過分年輕,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官,宮中還是頭一例,所以成總管之前打聽過她的事。

據說她是出自鄉紳之家,父母早逝,族人也不可靠,原本已經定了親,誰料出門之前未婚夫突然病故,成了望門寡。因怕被隨便許出去,便立誓守節不嫁。正好興寧縣有一位□□時在宮中做女官,後來恩放回家的白氏,聽說宮中正要遴選女官,就薦了她來。

桓羿像她哪門子的家人?

隻是這種事不好深究,何況又是大庭廣眾之下,所以他隻當沒聽見,轉開了話題,“今日這是要做什麼?”

“回殿下的話,快到中秋節了,所以預備做月餅。”甄涼道。

桓羿聽得這個回答,垂下了眼,心內有些意興闌珊。甄涼卻隻做不見,細細交代了預備要做幾種餡料,又要如何烤製,是什麼滋味……成總管跟在桓羿身後,見他臉色越來越冷,心下擔憂,偏又不敢上前打斷,急得團團轉。

好在桓羿沒說什麼,聽甄涼說完,點點頭讓她繼續,便轉身走了。

甄涼直到此時,才終於敢把放肆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看著他緩步而行的樣子,淚意又湧了上來。但這一次,是歡喜的淚,是釋然的淚。她回來了,一切終究是來得及的。

甄涼的月餅烤了一整個下午,到酉時才終於全部弄完。

月餅按照味道分裝在不同的小籃子裡,儘數被送到了桓羿這裡。成總管知道因為甄涼提起中秋將至的緣故,主子又想起了已經去世的先帝和宸妃,情緒正不好,哪裡見得這個,便沒往他跟前送,隻放在了外麵的花廳裡。

倒是桓羿自己,晚飯呈上來時,見內中沒有,便問,“不是說做了月餅?”

送飯的是小喜子,他心裡沒有那許多思量,便立刻脆生應道,“想是忘了放,小的這就去拿!”說著一陣風似的跑出去,不一時就捧著一隻碟子回來了,上麵放著五隻個頭小巧、造型精美的月餅,放在桓羿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