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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桓羿沒有吩咐,便低頭退了下去。

桓羿用完了飯,才將視線落在那一碟月餅上。

三年前,桓羿才十五歲。在宮廷中長大的孩子,按理說到了這個年紀,應該懂得許多事了。但桓羿仗著有父皇和母妃愛護照料,因此養成了一副驕奢傲慢、不知世事的性子。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前一日母妃還拉著他,詢問他想要什麼樣的王妃,第二日父皇就在宮中突發卒中暈倒,不到幾日就駕崩了。

對桓羿而言,失去愛護自己的父親已然是天塌了。更想不到的是,先帝停靈次日,生母宸妃就趁夜在先帝靈前飲了鴆酒,以身相殉。

人人都誇宸妃有情有義,不枉先帝如此愛重盛寵。可是對於先失去了父親,又跟著失去了母親的桓羿而言,卻不啻於是天崩地裂。接下來的幾個月,他都過得渾渾噩噩,直到如今也想不起是怎麼過來的,若不是成總管小心嗬護,說不得就追隨父皇母後而去了。

等他再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身在鳳京的祖陵了。

聽說是皇兄登基之後,見自己鎮日渾渾噩噩,怕留在京中睹物思人、更加難過,便以守孝的名義,將他送去了鳳京。

其實那時,桓羿最需要的是家人的嗬護與關愛。他從前與諸兄弟的關係都十分和睦,如今卻被遠遠打發走,心知不止是關切自己這麼簡單。可是桓羿已經提不起任何興趣去分析這些事了。當時的他,雖然活著,卻與行屍走肉無異。

這三年,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捱過來的。出孝,回京,周圍發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可又都像是隔著一層,他不關心,也不在意,安分地住進偏僻的和光殿,繼續渾渾噩噩地度日。

可是這個甄涼……

桓羿經曆了這些事,倒像是開了竅。他知道,甄涼的出現恐怕不是偶然,她似乎在故意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故意激起自己求生的欲望……她施展種種手段,將他拉回了人間。

他也是直到這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心還沒有完全涼下去。

原來心底的灰燼裡還埋著燒紅的火炭,滾燙發熱。

可是……這人間,這蒼涼得沒有一絲溫度的人間,活下去又有什麼趣味呢?

中秋佳節,彆人都是闔家團圓,他卻是清冷一人,還要一遍又一遍地被提醒自己的悲慘:能庇護自己的父親去世,而一向溫柔的母親卻絲毫不顧念她未成年的兒子,殉情而死。

桓羿抓住放在頂上那枚月餅,攥進手心裡,想到憤怒處,手掌用力,便將這剛剛烤出來,還十分酥脆的小餅給捏碎了。

他回過神來,將手中的碎屑殘渣丟回盤子裡,然而視線漫不經心掃過,卻忽然一凝。

一片殘渣之間,露出了一張疊成方形的小紙片。

桓羿心頭一跳,在那一瞬間甚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但旋即他就反應過來了,這月餅是甄涼親手烤的,紙片恐怕也是她放進去的。用這種不引人注目的方式,這是要傳遞隱秘的消息?

想到白日見麵時甄涼的表現,桓羿忍不住微微皺眉。

他伸手將那張紙片拾起,展開一看,果然是甄涼的筆跡。不到巴掌大的紙片上,用蠅頭小字寫了一首詩,詩文的內容並無特彆,不過是前人賞月的作品,就算被彆人發現了,也可以推說是故意包在裡麵討個好口彩。

隻有桓羿才能通過那些寫法特彆的筆跡,解出藏在其中的隱秘消息。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宸妃。

其實這相當於什麼都沒說,可是桓羿所有的感官和情緒,卻都被調動了起來。

她為什麼要提起宸妃,她跟宸妃有什麼關係,又想通過這張紙條,向自己傳達什麼樣的消息?

這麼想的同時,桓羿自己腦海裡也出現了各種揣測。或許是因為甄涼這段時間的表現,他下意識地將對方分到了善意的陣營。如果是善意的,又與母妃有關,那麼會是母妃留給自己的人手嗎?

這當然是一件很難相信的事。甄涼今年十五歲,三年前宸妃去世時,她才十二,而且遠在寧州府興寧縣,跟久居深宮的皇妃能有什麼關係?就算母妃要替自己留下人手,或者有機密之事要留下,也不會交托給這麼一個小丫頭。

可是甄涼懂得隻有桓羿和宸妃才懂的密語。

這是最關鍵的地方,有了這一點前提,即便事情再怎麼匪夷所思,桓羿也努力替她找到了解釋:興寧縣確實很遠,看似與京中沒有任何關係,但是舉薦甄涼入宮的白氏,卻是從宮裡出去的。她雖然是太-祖年間入宮,先帝登基之後就辭去,但也有可能跟母妃認識,何況她人雖走了,宮中卻還有種種關係在。

至於甄涼過分年輕,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才不會被外人懷疑呢?

而且這樣一來,甄涼那種總是透過他看向什麼人的眼神,似乎也有了解釋。——桓羿自己生得是有幾分像宸妃的,其實現在五官張開了,又因為消瘦而露出銳利的麵部線條,已經不那麼相似了,小時候更像。

也許她看過母妃的畫像,更甚者見過母妃本人,所以才會用那樣懷念卻又失態的眼神看著自己,所以她才會說“看見殿下就仿佛見了家人”。

宸妃很早就入宮了,據說宮外的家人早已在戰亂中離散,遍尋不見。甄涼會不會是宸妃後來找到的家人之一?

桓羿深吸一口氣,將種種翻滾的念頭與情緒儘數壓下去。他將掌心裡的紙片藏進袖子裡,又掰開另外四個月餅,確認裡麵沒有藏著紙條,然後隨便分了一口嘗過,剩下的放回去,揚聲叫人進來收拾,順便掌燈。

等燈點亮,食案被撤下去,屋子裡隻剩下自己一人,桓羿才取出紙片,在火上燒成灰燼。

豔紅的火舌在浸了油的紙片上跳躍,映出他眼底一片璀璨的光亮。

第007章 死不瞑目

桓羿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沉不住氣的感覺了。

其實他從前也沒有這樣的特質,因為自幼受寵,從沒人敢悖逆他的意思,因此就養成了說風就是雨的性子。當年宸妃去後,他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還在宮中大鬨了一場,讓新皇很是下不來台。之後被發配去祖陵,或許也有這方麵的考慮。

隻是這三年的日子,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棱角與衝動,讓他無論麵對任何事,都無波無瀾。

但現在桓羿知道了,這也隻是表麵上的假象。

他隻是不在意。

而今遇到了自己在意的事,他恨不能立刻就讓成總管將甄涼請來,問清楚她的那張字條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又是誰,跟宸妃有什麼關係?

但他很快按捺住了。

甄涼用這樣隱秘的方式傳遞消息,不經第二人之手,這件事一定十分要緊,說不定人命關天。而且,她沒有找成總管傳話,是否也意味著自己身邊並沒有他所想的那樣安全?

無論如何,甄涼既然不打算暴露自己,桓羿也就必須要替她掩飾。

他燒了那張字條,毀去所有痕跡之後,見已經到了自己歇息的時辰,便躺到了床上。

隻是這一整夜,桓羿都沒能閉上眼。十五歲之前那段燦爛而又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已經很久不曾想起,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可如今回想起來,卻曆曆在目,一分一毫都不曾忘記。

第二日一早,成總管來叫他起床。掀開帷帳,見他已經醒了,也不奇怪。桓羿身體不好,所以夜裡也睡得不好。隻是像今日這樣,眼底都能看出血絲的情形,倒也很少。

“殿下覺得怎樣?”給桓羿穿衣服時,成總管聽他咳嗽了兩聲,連忙問,“是否要請個太醫來看看?”

桓羿搖了搖頭,“不必。不過還是老毛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省些事吧。”

“是。”⑦思⑦兔⑦文⑦檔⑦共⑦享⑦與⑦線⑦上⑦閱⑦讀⑦

“對了,那個甄女史——”桓羿又開口。成總管連忙抬頭看向他,等著吩咐,但桓羿說到一半,立刻意識到如果自己表現出對她的過分關注,也不妥當,便改口道,“不是說叫她來給我侍奉筆墨?我這幾日覺得精神好些了,想親自抄一本經書,中秋節時供奉在父皇和母妃靈前,就叫她來伺候吧。”

“這……等用了早膳,我就讓人請她來。”成總管本來想反駁,但轉念一想,這一個月,桓羿的飲食逐漸正常,身體確實強健了許多。若隻抄一本,也不費什麼神。

而且,這是桓羿時隔三年之後,第一次提起“母妃”這個詞。

宸妃殉葬之事是桓羿的心結,這個詞也就成為了他的禁忌,成總管以往想勸,都隻能含糊地說兩句,決計不敢點明。如今他主動提起,料想已經慢慢走出來了,成總管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攔著?

於是早飯過後,甄涼就來到了桓羿的小書房。

和光殿地方不大,但隻住桓羿一個主子,伺候的人又少,也是綽綽有餘的。隻是每個房間的格局都小,書房裡擺了書架和許多的書,看上去就更為逼仄了。

桓羿坐在書堆裡,臉色還是蒼白的,眼睛卻亮得像一團火,看著甄涼,“你叫什麼名字?”

說來也好笑,甄涼都來了一個月了,還未曾正式拜見過他。

但如今桓羿主動問起,也是承認她的意思了。甄涼這般想著,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回殿下,奴婢姓甄,單名一個涼字。”

“是哪個字?”

“是冰涼的涼。”

桓羿還沒說話,成總管在一旁先覺得不妥了,“甄女史,這個名字未免也太——”聽著就不是什麼好兆頭。

甄涼倒也不辯解,看向桓羿,“殿下若不喜歡這名字,也可以另外賜名。”

這當然不是她的原名。她本來是沒有名字,在那戶人家裡,隻有一個指代身份的“大丫”而已,哪裡有什麼體麵的名字?至於後來——後來,倒是有人精心給她取了名字,但那就像是給漂亮的玩意兒取個風雅的名字,為的是抬高身價。

再後來,甄涼在桓羿的照拂下進了宮,桓羿問她可要改名,甄涼便毫不猶豫地改了。

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因為那戶人家姓賈,所以她姓甄;因為半生漂泊,心早就死了,所以她名涼。

那時,桓羿似乎也是不讚同的,但他是這樣一個溫柔的人,不會隨便否決彆人的意思,隻說,“名字而已,由著你自己的意思便是。但是我希望你入了宮,就拋卻前塵往事,好好過日子,說不定哪一日心就又熱了。”

他沒有說錯。

而將這顆心重新溫暖過來的人,正是他自己。

甄涼沿用這個名字,隻是習慣了而已。但假如桓羿不喜歡,換掉也無妨。她早就已經從那些沉窠之中掙脫出來,不再需要一個名字來標榜自己的態度了。

然而桓羿的關注點並不在這裡,隨意地搖了搖頭,“並無不喜,不過是個名字。”

他轉過頭,看向麵前的桌案,似是隨意地道,“我要抄一卷《金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