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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把手機往兜裡一揣,邁著步子得意地往前走了。

“你腿好了嗎?”他亦步亦趨跟上去,替她開門。

“沒事兒。都說沒事兒不用來醫院了,你非要來,占用公共資源。”

“是誰大半夜哭鼻子打電話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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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又開始降雪,庭院裡茫茫一片,撒麵粉似的。

二樓的窗前有盞玉蘭燈,光線卻調得很暗,映在雪青色的夜裡像浸入墨中的幾緞綢。

容淩睡眠向來很淺,近日更甚,張媽路過門口時便看到門縫裡透出的慘淡燈光,便知道他沒睡著,暗歎一口氣,上前叩門:“先生可需要水?”

沒人應。

她也見怪不怪,回頭去找了謝平。

謝平住處離這兒不遠,聽了她的話便披上衣服趕過來,到了門口也不叩門,徑直推進去,果然看到他長腿曲起、兀自坐在床上出神。

鬢角的黑發已經被汗浸透,額頭如發汗般沾著細密的一層汗。

那雙眼,如窗外無邊的暗夜,看一眼都讓人心底發寒。

“又做噩夢了?”謝平問他。

沒人答。

他也見怪不怪地去外麵給他倒了熱水,親置他手邊的床頭櫃。

容淩也不喝,隻漠然地坐在那邊,下頜線繃得很緊。

謝平就陪他坐著,老半晌,終於忍不住:“既忘不了,那就追回來。何苦折磨自己?”

“反正你跟京華也是各過各的。”

“你不懂。”謝平不明白他努力想要維持在她心裡形象的那種執著。儘管他這些年早已千瘡百孔,他也不能在心愛的女人麵前失去風度。

謝平就這樣陪著他坐了會兒,也不知道過去多久,他去了趟洗手間。

出來時發現容淩已經穿戴整齊。

“你要出去?”謝平一臉莫名。

容淩沒答,人已往外:“我出去走走。”

胡同裡很安靜,冷風穿堂而過。

容淩扣上大衣,在鐵門前站了會兒,拉開車門跨進去。

謝平後腳坐上來,終究是不放心他。

車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色。l

司機坐在那邊半晌沒得到指令,求助地轉過頭來,卻也不敢問容淩,隻看著謝平。

謝平隻覺得頭大,瞥一眼身邊人的臉色,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去海澱。”

他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是那年鐘黎腿受傷的日子。

半小時後,車在一處路口停下。

往前就是科技園了,司機為難地回頭想要征詢。

容淩已經打開車門下去,迎麵而來的冷風吹得他麵皮發緊。

他呼出一口氣,抬頭朝街對麵一棟灰色的小樓望去。

昏黃的路燈下,他整個人快要沒入無邊的黑夜中。

這條路有些老舊了,連路緣石都有不少地方有了或風乾或被壓碎的殘損,不複早些年的光線亮麗。路邊的梧桐樹也常掉葉子,隨著天氣愈寒,光禿禿的枝丫隻剩下淒淒慘慘戚戚。

她以前在前麵上過學,有段時間經常路過這條街,習慣性地挽著他,把腦袋擱在他臂彎裡,恨不得全身重量都壓在他身上。他嘴裡嫌她沒骨頭,她嬌嬌糯糯地小聲嘀咕:床上沒見你嫌。

他陷入一團無法乘載的回憶中,不能掙脫。

冷不防後麵有輛汽車過來,衝他按了按喇叭。

他如夢驚醒,退到了路邊。

那是輛出租車,一直開到前麵的院牆下。

車門打開,跳下來一個身高腿長的大男孩,他笑著轉身,將手遞到車裡。

然後——接下來一個年輕女孩子。

與白日工作時的嚴肅拘謹不同,鐘黎穿得很休閒,白色半高領內搭,奶茶色長款大衣,整個人看上去都很溫柔文藝,頭發隨便挽了個結。遠遠望去,纖長高挑,自然柔美,有種被歲月洗禮鉛華洗淨的感覺。y

那個俊朗高大的青年替她攏了攏衣領,摟著她的肩膀從遠處走來。

兩人有說有笑,極為親密。

在距離這邊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兩人拐了個彎,一道進了院門。

覆滿積雪的地麵上留下了兩行清晰的腳印。

一大一小,相依相偎,如一對璧人。

他們的背影已經看不見了,空蕩蕩的院門口隻剩下蒼白的雪。

容淩仍站著,很久都沒說話。

謝平頻頻看他,終究是不忍:“回去吧。”

他將手搭在容淩肩上,卻撲了個空——容淩和他擦過,徑直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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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一段時間鐘黎沒怎麼見過容淩,他似乎又從她的世界裡消失了,像是從來沒有再出現過。

鐘黎說不清是慶幸居多還是複雜居多。

但他倆如今的身份,確實沒有再交集的必要。

鐘黎除了忙著工作就是忙著教導學生,那段時間有個學生身體不好,一直不停咳嗽,鐘黎問她有沒有去看病,她支支吾吾說買藥了。

這樣答非所問,她的臉變得嚴肅起來:“咳嗽可大可小,彆拖成肺炎了。”

在她的威懾下,那姑娘隻好答應禮拜五下午跟她一道去了醫院。

等著拍CT的時候,走廊裡來來往往都是人,推車滾過的車輪聲不絕於耳。

有趕時間的病人家屬從岔道衝過來,沒瞧見她,將她撞得一個趔趄朝後麵倒去。

腦袋磕在牆上,她疼得蹲下來。

再睜眼,早沒了那人身影,隻有空氣裡快消散的一句沒什麼誠意的“對不起”。

鐘黎隻能自認倒黴。

斜刺裡伸過來一隻有力的手,將她從地上扶起。

“謝謝啊……”鐘黎感激地抬頭,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同一時間鐘黎低下頭去盯自己的鞋尖。

臉還是平靜的那張臉,心裡卻亂糟糟猶的,原本四周嘈嘈切切的人聲好似也在刹那間消失了。

四周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影也蕩然無存,天地間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這是一種可怕的感覺,讓鐘黎無來由感到苦澀。

好在他隻冷淡地掃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輕飄飄丟下一句:“小心。”

“老師,這是你朋友嗎?”學生好奇地走過來,望他的背影。

“你還沒輪到呢?”鐘黎笑著揭過這個話題。

女生哀嚎一聲,這才驚覺已經輪到她,著急忙慌朝監察室門口奔去。

那個禮拜天都是陰陰的,鐘黎的腿也很難受。雖不是不能忍耐的疼痛,總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她去了兩次醫院也是無果,直到那個禮拜天顧西月來看望她,遞給她一捆中藥。鐘黎喝了幾天,感覺身體暖洋洋的,沒有那麼難受了,可她盯著褐色發皺的藥紙又有些恍惚。

“等過幾天休息了,我帶你去海坨山那邊玩,我有個朋友住在那邊……”她小嘴叭叭個不停,細嫩的手裡掰著一隻粑粑柑,說話時搖頭晃腦的,像個喜慶的粉瓷娃娃。

鐘黎忍了又忍,到底還是開口:“以後不要給我拿藥了。”

顧西月愣怔回頭。

“我跟你哥,實在不適合再有什麼往來。”

顧西月的表情變得尷尬起來,不知是被她猜到了這藥是誰拿來的,還是為自己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送個藥都能出岔子。

她可憐巴巴地說:“那你自己跟他說,我就是個跑腿的。你知道的,我的零花錢都在他手上,我反抗不了的。”

說得鐘黎也覺得她可憐。?思?兔?網?

送走顧西月,太陽已經從雲層裡露出腦袋,明晃晃的直射到地麵上,晃得人眼暈。

鐘黎猶豫了會兒還是撥出那個電話。

一段冗長的寂靜,久到鐘黎以為他沒有接起,可看一眼電話,是接通的。

她的喉嚨也像是被扼住了似的——

一段心照不宣的再次沉默。

他在那邊笑了一聲,到底是率先開口:“有事嗎?”

鐘黎總感覺他的語氣疏離到兩人好像隻是陌生人,她咬了下唇,閉了閉眼:“你不應該讓西月來送藥。”

“理由?”他約莫是笑了一聲的,但那一刻聲音生冷。

鐘黎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非常狼狽且蒼白,她深呼吸:“不合適。”

他又笑了一聲。

鐘黎聽到打火機翻蓋的聲音,清晰的金屬機擴。

可以想象得到他此刻冷硬的表情。

她覺得不能再拖延,否則隻會讓自己更加難堪:“我要結婚了,容先生,請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

沒有等他回應,她逃也似的掛了這個電話。

其實遠隔重洋的那段時間不是沒有任何交集的,有一次夜半她跟同學從唐人街逛完街回來,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

她沒多想就接了起來,清脆而快樂地喊了幾聲“喂”。

連著喊了幾聲沒有人應,她詫異地把手機屏幕移到麵前,是境內打來的,顯示是北京。

她心驀然被扯了一下,可沒等她回應,那邊已經急促地掛斷。

隻剩下一串嘈雜的忙音。

這個電話,像是他忍耐到極致後的一次失智,然後又在理智崩壞的邊緣,再次恢複了清醒。

她沒有回電,他亦沒有再打來,事後誰都當這個電話沒有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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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藥風波後,兩人有一段時間沒有聯係過,哪怕是在海澱那邊的接待所偶遇也當是陌路人一樣,點個頭就漠然轉身了。

王院士的身體康健多了,心血來潮要去旅行。鐘黎怎麼都不讓,為此還和李海洋、周靜吵了一架,可他們已經買好了票,她不放心,隻好也黑著一張臉跟他們一道上了車。

一開始是想要自駕遊的,但這路程實在是太遙遠了,連著一天一夜,她壓根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

終於到了檢查站,他們在白雪皚皚的站口修整了一段時間,複又北上。

鐘黎站在一塊岩石上拍了幾張照片發到了微博私人賬戶。

原本打算玩兩天就折返,因為受到寒流和冰雪天氣的影響,閉關十天,他們暫時被困在了這個地方。

鐘黎這次發到微博的表情包變成了小哭包。

一刷新發現有人點讚她,可再刷新,那個點讚已經消失了。

鐘黎的心一直跳,猶豫著去點開那個賬號。

一看就是小號,是這兩天注冊的,看不到絲毫的蛛絲馬跡,連頭像都沒有設置。

她知道不該胡思亂想,但她這個私人賬戶知道的人並不多,平時除了徐靳、楊玨這幾個好朋友外不會有彆人給她點讚。

就算是路人手滑,又是怎麼發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