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頁(1 / 1)

天色逐漸暗沉,車輪緩緩前行,越靠近昆明池,譚昭昭愈發?茫然。

從未出過坊門的小胖墩,在譚昭昭懷裡蛄蛹,小胖手扒著車窗,嘴裡嘰裡咕嚕說著隻有他自己懂的話。

“阿娘,阿娘!”小胖墩轉身,一下撲進譚昭昭的懷裡,叫嚷道?:“黑,黑!”

譚昭昭忙安撫他:“等下就到了,能?見到雪姨,阿耶,彆怕彆怕。”

小胖墩似懂非懂地跟著念:“雪姨,阿耶。”

譚昭昭教他:“對,阿耶,你還記得阿娘教過你的阿耶?”

小胖墩牛氣哄哄答道?:“記得!”

譚昭昭被他逗笑?了,無論問小胖墩什麼問題,他總是會給肯定的回答,這?份自信,極為難得。

馬車到了莊子,從側門直接駛入,到了一處偏僻安靜的院落。譚昭昭將?小胖墩放下,他小身子結實,又不安分,她打算先下去,再抱他下車。

車門唰一下被拉開,譚昭昭循聲抬頭看去,張九齡立在車門外,背著光,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聽到他沉重?的呼吸。

譚昭昭尚未回過神,一個?天旋地轉間,人已經立在了地上,撲進了溫熱的懷裡,被緊緊摟住不放。

張九齡摩挲著她的臉龐,呢喃喊道?:“昭昭,昭昭。”

“快放開,還有.....”譚昭昭聞著熟悉的青木淡香,腦子恍惚著,記起了車上的小胖墩。

這?時,“啪”地一聲響。

張九齡肩膀,被打了一巴掌。力氣不算太大,足夠將?他從重?逢的喜悅中拉了出來,他驚訝了下,順勢看去。

一個?玉雪可愛的幼童,立在車門邊,胖乎乎的臉龐繃緊,看上去頗為憤怒,右手扶著門框,左右又抬起了起來,朝著他再打。

張九齡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失笑?出聲,長臂一伸,就將?小胖墩摟住了。

小胖墩尖叫一聲,雙腿亂蹬,喊道?:“壞人,救命啊,救命啊!”

張九齡僵在了那?裡,譚昭昭趕緊將?小胖墩抱住,安慰他道?:“噓噓噓,彆叫嚷,他不是壞人,是阿耶,阿耶。”

小胖墩警惕地看了眼?張九齡,將?頭埋進了譚昭昭懷裡,不依道?:“不要阿耶,不要阿耶。”

譚昭昭輕撫著他的背,對張九齡訕笑?道?:“他平時就隻去過雪奴家,平時沒見過生人,大郎莫要怪罪。”

張九齡既感到愧疚,又難受。

譚昭昭一樣如此?,近兩年?都沒出過坊門,不時還要擔驚受怕,這?樣的日?子,堪比幽禁。

張九齡心裡悶悶的,他見譚昭昭抱著小胖墩吃力,伸出手去,道?:“我來抱他吧。”

小胖墩手快得很,在張九齡剛伸出手,他就推了過來,道?:“走開,不要,不要。”

譚昭昭趕緊哄著他,對張九齡道?:“就幾步路,我抱得動他。”

張九齡越發?失落,隻能?小心翼翼護著她進了屋。

譚昭昭放下了小胖墩,將?他拉到麵前,嚴肅道?:“這?是阿耶,阿娘教過你,見到人該如何見禮?”

小胖墩烏溜溜的眼?睛靈活轉動著,上下打量著張九齡,小嘴撅了撅,抬起小胖手,不那?麼情願地叉手見禮。

他人太小,身子又胖,躬身下來時,小短腿站立不穩,往前衝了兩步。

張九齡趕緊伸出手扶住,小胖墩抬起頭,好奇地打量。

小胖墩鼻子嘴巴像譚昭昭,眉眼?肖似張九齡。尤其?是那?雙眼?眸,深邃的眼?眶,丹鳳眼?狹長。隻現在他人小,臉蛋上的肉多了些,眼?睛就被擠成了一道?縫,看上去不是深邃,而是喜氣可笑?。

張九齡眼?神不知不覺柔和下來,溫聲道?:“過來阿耶抱抱。”

小胖墩突然害羞了,掙脫開他,奔回了譚昭昭懷裡,躲著不肯抬頭。

譚昭昭一邊哄他,手探進去檢查他的後背,一通折騰之後,裡衣被汗水濡濕。她忙著招呼%e4%b9%b3母給他更衣,洗小手小臉。

忙活下來,到了晚飯時辰。雪奴知道?她來了,親自送了飯食進屋,說笑?了幾句,想帶走小胖墩,讓他們夫妻單獨相處一陣。

小胖墩來到陌生的地方,雪奴一碰就唧唧叫,無奈之下,隻能?讓他留了下來。

用完飯,小胖墩臉上糊滿了蛋花米粒,又得給他換洗。

洗完之後,小胖墩困了。這?時候任誰都不管用,他隻認譚昭昭。

譚昭昭與以前那?樣,抱著他走動,將?他哄睡,放在塌上,輕輕拍著他的背,過了好一陣,才輕手輕腳起身。

張九齡完全幫不上忙,隻能?在一邊乾看著。從見麵到現在,屋子裡才安靜下來,能?與她好生說句話。

等到一開口,張九齡喉嚨完全堵住,所有的情緒,太亂太複雜,不知從何說起,從哪句開始。

為了小胖墩睡覺,屋內燈籠滅了一半,燈光昏沉。譚昭昭身上的衣衫發?髻早已散亂,她看著坐在那?裡,垂眸不語的張九齡。

他瘦削了不少,因為趕路,形容疲倦,臉上的線條比以前鋒利,深邃的眼?眶,看人時就不知不覺帶上了幾分厲色。

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湧上心頭,譚昭昭一陣局促,壓低聲音道?:“你看著他些,我先去洗漱一下。”

張九齡嗯了聲,“去吧,我在這?裡看著。”

譚昭昭便去淨房洗漱了,更洗出來,看到塌上空蕩蕩,她驚了跳,問道?:“兒子呢?”

張九齡忙道?:“我讓%e4%b9%b3母抱走了。”

譚昭昭鬆了口氣,緊接著皺眉道?:“他到了陌生的地方,睡醒見不到我會哭。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張九齡一個?箭步上前,從背後摟住了她,頭抵著她的肩膀,低聲道?:“昭昭,我見不到你,亦時常垂淚啊!”

譚昭昭怔住,她聽得想笑?,心裡又酸酸的。

張九齡手臂緊緊抱著她,像是要將?她勒進自己的骨頭裡,她渾身吃痛,卻沒有做聲。

兩人就那?麼靜靜站著,她頭向後仰,他俯身低頭,試探著親在了她的眉間,起初小心翼翼,從微風和暢,到了疾風驟雨。

到底在孝期,張九齡用儘全力克製,最終不得不狼狽放開她,奔進了淨房。

過了一陣,張九齡更洗之後出來,躺在了譚昭昭身邊,摟住她,一聲聲喊她:“昭昭,昭昭。”

譚昭昭輕聲回應,彼此?見麵之後的那?些陌生,在這?時總算散得了七七八八。

庭院的木芙蓉開了,菊花盛放。彎月的清輝透過窗欞灑進來,帶來陣陣花香。

兩人膩歪了陣,譚昭昭望著地上的月輝,終於問起了正事?:“大郎怎地回長安了?”

張九齡道?:“我見到千山,問清楚了長安的形勢,就決定了回來。”

譚昭昭急道?:“長安的局勢並不太平,家中大娘子要成親,還有阿家,二郎三郎四郎他們,你回來了,他們怎麼辦?”

“昭昭莫急,莫急。”張九齡一迭聲安撫著她,頭抵著她的頭,道?:“我這?次回來,是打算向朝廷請求開辟大庾嶺。”

譚昭昭愣住,“大庾嶺?”∮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張九齡說是,細說了如何開辟大庾嶺,“閒暇時征召民夫,用火燒山石,待燒熱之後,再潑水冷卻,石頭就會碎掉。我走訪請教了很多匠人,將?他們請到大庾嶺,勘察了從何處開比較容易。”

譚昭昭聽到的開辟之法?,與後世見到的記載大致相同?,利用了熱脹冷縮的原理。

後世的記載中,張九齡在唐玄宗時期才開辟大庾嶺,這?世提早了許多,可否表明,以後的走向,也會跟著改變,安史之亂,再也不會發?生呢?

張九齡道?:“昭昭,我並不想投靠任何一係,拉幫結派。我到了長安未進城,是礙著我的守孝之身。昭昭,我還要托你一件事?,將?我開辟大庾嶺的折子,交由裴光庭遞到陛下手中。得他允許之後,我們一並返回韶州。”

譚昭昭呆了呆,道?:“你隻是遞折子,讓千山趕回來就是啊!”

張九齡道?:“我想見昭昭,片刻都等不及了。折子遞上去,估計得要經過一翻折騰,沒那?般快決定下來。我在長安,要是中間出了波折,也能?及時得知,儘力妥善解決。等朝廷同?意之後,我就可以陪同?昭昭一並返回韶州。昭昭要帶著孩子趕路,我不親自在身邊,如何能?放心。”

開辟大庾嶺並不容易,快的話,至少要一兩年?。要是慢的話,時間就不定了。

譚昭昭很佩服張九齡的眼?光與抉擇,既能?避開長安的風風雨雨,又能?做出實際的政績,實現他心中的夙願。

等回到長安之後,他憑著這?份功績,無需靠人舉薦,就能?升官。

隻是,譚昭昭想到要回到韶州,茫然與緊張,不受控製湧上心頭。

他們已經分彆了兩年?,若再繼續分隔兩地,他們夫妻之間,就真正走到了儘頭。

張九齡察覺到了她的僵硬,小心翼翼問道?:“昭昭可是不願意回去?”

譚昭昭沉思了片刻,決定實話實說:“我不知道?。大郎離開長安之後,我除了去雪奴家中坐一坐,從未離開過坊門。今日?你來了西郊,我才帶上兒子出了門。雖說閉門不出,有雪奴玉姬芙娘她們時常上門來說說話,我跟著她們學?習,照看兒子,日?子雖枯燥,倒也還算充實。回去韶州府,我要放下學?習,要離開友人們,要回到那?間院子裡,要去晨昏定省,要管家理事?,我不清楚,自己能?否習慣。”

她說到這?裡,心裡的不安越發?濃烈,拉開張九齡摟住她的手臂,撐著坐起身,靠在牆壁上,望著窗欞外的月光,苦笑?一聲。

“大郎,你清楚我的為人,脾性,想法?。要是回到韶州府,我肯定無法?再與以前那?樣對待阿家。孝順是一回事?,服從溫順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習慣了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地過日?子。大郎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誌向。回到韶州府,若我與阿家總是不合,大郎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一次兩次尚好,要是經常這?般,大郎那?時該如何辦?”

一邊是親生母親,一邊是她。

再深的感情,都經不起日?久的折騰。

何況,他們的頭頂上,還壓著一個?孝字。

譚昭昭以前想過這?個?問題,遲早要麵對盧氏,婆媳關係。

一旦真正來臨,她才發?現,她壓根沒準備好。

婆媳關係千年?來都難解,她可沒那?麼大本事?,能?夠輕鬆處理。

再說,她的產業,友人,都在這?裡,她真不想離開長安。

張九齡起身,與她並肩坐著,望著她沒有說話。久久之後,他輕聲道?:“昭昭,分開這?兩年?,你可有想過我?真正想過我?”

譚昭昭側過頭,迎著他的視線,她本想說些什麼,那?些修飾過,想要安撫的話,無論如何都再也說不出口。

屋內昏暗,她隻看到他眼?底黑黝黝的一片,鋒利的臉龐,散發?出冰冷的光,悲愴,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