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怎麼會這樣的……”柴悅寧低聲喃喃。
地下城基地那位老博士的聲音,至今猶在耳畔。
——我們至今都沒找到對抗變異的方法,人類仿佛根本無法在融合過程中留存自我意誌,與異獸相比,人類的意誌太薄弱了。
——可我們不能放棄,隻要還留有一絲希望,再怎麼痛苦也要向前走,不知疲憊、不擇手段地向前走。
——在人類真正尋回自由之前,我們都身處囚籠。
為了讓人類尋回自由,為了讓人們逃離囚籠,褚辭選擇回到這裡,為了那一線渺茫的希望,向人類科學奉獻自己的一切。
可人們不在乎。
她舍棄自由,承受痛苦,埋葬心底所有的向往,換來的隻是人類對她恨之入骨。
“她是為了人類未來回來的。”
“那又怎樣呢?負責擊斃感染者的城防官,不也是在保護人類,保護基地?那些死者的親屬,可不會輕易原諒他們。”
易書雲苦笑著說:“毀滅降臨之時,人類難以抵禦殘酷的命運,隨時都有可能死去。這時,越來越多的人告訴你,這一切都是因為神明發怒了,隻要獻祭一位觸怒神明的‘罪者’,神明就會息怒,你又會怎麼做?”
人們總是願意相信對自己最有利的聲音,從古至今一向如此。
當讓人不願麵對的災難發生時,人們總會無比團結地尋找一個罪魁禍首。
這個罪魁禍首,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樣東西,它甚至可以是完全無辜的。
因為越是走到絕路,人們越就沒有理智。
絕望麵前,談何真相?
走投無路時,隻要有人說出一句——燒死罪者,可平神怒。
很快,就會有無數人爭先恐後地尋找那所謂的“罪者”。
而今時今日,A0027號樣本,就是他們擇中的罪魁禍首,是要獻祭給這個世界,用以平息“神明”憤怒的“罪者”。
柴悅寧不禁想,如果褚辭真的有罪,或許是曾給人類帶來一線希望,人類卻始終無法將其觸碰。
所以,這場毀滅,她難辭其咎。
這也太可笑了。
從大災難毀滅舊世界的那一日起,殘存的人類舉步維艱,拚儘所有力氣走到今時今日。
先輩們或也不曾料到,許多年後會有那麼一天,屬於人類的世界裡會隻剩下努力求存之人的恐懼、憎恨,以及尋求真理之人深不見底的絕望。
“易博士。”
“嗯?”
“我是個目光短淺的人。”柴悅寧沉聲說,“如果有一天,基地為了大局選擇將她放棄,我會拿起我的槍,做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保護她的人。”
“……”
她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透露著心底的堅定。
她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不曾背負不尋常的責任。
多麼慶幸,這個世界不會因她的抉擇發生任何改變,如果浮空城真的決定犧牲褚辭平息眾怒,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做出屬於自己的選擇。
柴悅寧回到那間昏暗的實驗室。
她輕撫著那層厚厚的玻璃,細瘦的藤條靠了過來,攜著一朵不知何時綻開的小花,似在向她炫耀著什麼。
“都會開花了,恢複得不錯嘛。”
黑藤將小花靠在玻璃壁上,暗紅色的光紋於它體內隱隱流動。
“真是一個奇怪的存在,你以前怎麼好意思說我奇怪的?”
黑藤似是有些不開心了,鬆開玻璃壁,向水缸中心懸浮而去。
柴悅寧抬眼望向那寬大的屏幕,若有所思地沉默很久很久。
不知過了多久,她回過神來,那溜走的黑藤又來到了她的身旁,半截藤身安安靜靜地貼著玻璃。
“你都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又煩又亂……”
柴悅寧抿了抿唇,笑道:“不過沒事,我在呢。”
這個世上沒人在乎這個小黑藤了。
但她會保護她的。
拚上這條命,也要保護她。
***
外頭的遊行,持續了足足九天。
研究所的學者們,從一開始堅信A0027號樣本就是人類最後的希望,到現在漸漸被遊行者的聲勢壓垮了意誌,麵對主城方的詢問時,態度不再堅定。
身為A0027的新一任監護者,易書雲每天都會收到無數條詢問意見的通訊。
她總是啞著嗓子,做著相似的回應。
“殺死一個樣本,不會改變生態惡化的現狀,隻會把人類現在能夠看見的唯一生路徹底堵死。”
可不管她的語氣多麼堅定,都會一次次淹沒於遊行者的高聲呐喊之中。
基地還在猶豫。
正如易書雲所說,基地比那些激憤的遊行者更明白A0027號樣本的重要性。
但她的另一句話也確實不假。
基地明白,但也僅僅隻是明白。
罷工遊行的人越來越多,甚至不少軍方人員都已產生動搖。
如果浮空城基地,是一個高懸於末日的時鐘,一分一秒領著人們熬過艱難時刻。那麼此時此刻,這個失去了無數“齒輪”的時鐘便已臨近停擺。
一邊是未來的希望,一邊是眼下的難關。
基地不止如何抉擇,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一場微妙但注定不可能長久的僵局。
而打破這一場僵局的,不是任何人做出的抉擇,而是一次獸群的侵襲。
那些能在高空飛行的異種,第一次迎著人類的槍/火成群而來。
首當其衝的,是外城四區。
接連淪陷的,是相鄰的三區和五區。
突如其來的獸群,將本就被遊行者弄得焦頭爛額的基地打了個措手不及。
擁有飛行能力的異獸難以阻擋,有人身死,有人感染變異。
無人機拍攝下來的那一幕幕慘象,似乎都與地下城基地遭遇的一切有著驚人的相似。
人們爭先恐後地乘車逃向其他城區,雲海之中並不算寬敞的長長橋梁堵滿了逃生的車輛。
而那些車輛的頭頂,時刻盤旋著攻擊性極強的大型飛蟲。
基地主城第一時間啟動了電力防禦模式。
一個巨大的半圓形透明屏障,將整個主城籠入其中。
藍紫色的人造電光流動於屏障之中,每一個撞上屏障的異獸皆會墜下萬丈高空。
這樣的防禦係統隻有主城擁有,而且消耗巨大,並不能長久維持。
“它們在攻擊我們,它們是有組織有目標的!”
“是那個怪物,研究所裡的那個怪物,它能操控黑藤,也一定可以引導這種怪物攻擊我們!”
“必須殺了它,不然我們都會完蛋的!”
瘋狂遊行者不再呐喊示威。
他們拿起了一切能夠作為武器的東西,在軍方的攔阻之下,向基地研究所衝去。
絕望的人們暴動了。
研究所人員亂成一片,軍方死守著研究所大樓,卻攔不住從四麵八方趕來,拿著錘子、扳手、棍子,或是一切堅硬之物,瘋狂砸向研究所玻璃窗的人群。
這一次,槍聲非但無法震懾他們,反而將他們徹底激怒。
研究所警報響起的那一刻。
柴悅寧走向那麵巨大的顯示屏,拿起一根材質堅硬的長腳凳,轉身回到玻璃水缸邊。
隨著一聲又一聲震耳欲聾的撞擊聲響,厚重的玻璃碎裂,深藍色的藥水傾瀉。
實驗室內紅燈閃爍,新的警報與舊的警報交錯在鼎沸的人聲之中。
細瘦的黑藤順水流至地麵,柴悅寧俯身伸出左手:“走了,我帶你離開。”
黑藤似是遲疑了一瞬,而後順勢纏了上去。
柴悅寧隨手扯下一件白色實驗服,蓋上左臂,按開實驗室大門的密碼鎖,頭也不回地向著安全通道走去。
激憤的人群找不到秘密實驗室的所在,他們衝進能夠衝進的每一間實驗室,砸碎了每一處存放黑藤或是其他死去異獸樣本的實驗水缸。
研究人員們驚慌失措地四處躲藏,軍方聲嘶力竭地試圖阻攔。?思?兔?網?
柴悅寧右手始終放在腰間的那把槍上,她萬分警惕地與混亂人群擦肩而過。
忽然,一個身形薄弱的女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短暫的四目相對,讓她握緊了腰間的槍。
易書雲皺眉抿了抿唇,視若無睹般與她擦肩而過。
“跟我來。”
一個輕飄飄的聲音,於那四周震天的叫鬨聲中,傳入她的耳畔。
不足一秒的猶疑,被軍方的槍聲匆匆打斷。
“樣本……不見了!”
“他媽的,拿下,全部拿下,一個都不準走!”
她看見有人被擊中腿部,有人反身去奪軍方的槍。
混亂之中,軍方甚至不再分辨暴民與研究人員,隻要是能逮住的,全部先拷起來。
柴悅寧咬了咬牙,撥開混亂人群,向著易書雲走遠的方向追去。
易書雲快步走在前頭,儘可能避開雜亂的人群,一路上遇見無數逮捕暴民的軍方,但都十分禮貌地繞開了她。
她將柴悅寧帶到了研究所一個不起眼的偏僻側門。
鐵門被砸壞了,但此刻已經沒了暴民的身影。
柴悅寧看見門口停了一輛陌生的裝甲車,葉輕站在車旁,神色複雜地凝望著她。
她有些詫異地走上前去,隻見車窗裡探出一張熟悉的人臉。
“隊長!”盧啟朝她揮著膀子。
易書雲往她手裡塞了兩個東西:“走吧,拿著這個,去升降口。”
一個是主城軍方的下地許可,一個是浮空城的通訊器。
“易博士……”
“還不走,要等人來抓你嗎?”
柴悅寧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跑向了裝甲車。
盧啟:“隊長,你被關得可久啊!”
駕駛座上的老向回頭瞄了一眼:“褚辭呢?”
柴悅寧揭開身上的實驗服,耳邊瞬間響起一聲“臥槽”。
下一秒,裝甲車油門一踩,向著主城的升降口快速駛去。
手臂上纏繞的黑藤如死物一般,安靜而又無比冰涼。
柴悅寧望著窗外掠過的高樓大廈,望著遠方無邊無際的雲海,望著天邊刺目的豔陽,望著防禦屏障外徘徊的獸群。
最後,她回頭望向身後,望向那座高大的基地研究所,在她眼中變得越來越小。
她甚至有點不敢相信,她真的帶著浮空城最重要的樣本跑了。
在她帶著這個樣本離開以後,研究所會發生什麼,浮空城會發生什麼,人類的世界又會發生什麼?
她想象不到……
但她知道,離開這裡,意味著失去族群的庇護。
她可以自私地選擇離開,可以不懼生死,可其他人呢?他們根本沒必要跟她去那九死一生的地麵。
柴悅寧緊皺著眉頭,低聲問道:“你們……這也要跟著我?”
“當然!不跟你跟誰?”老向笑了,“跟著那些暴民一起遊行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