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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春信 尤四姐 4229 字 5個月前

大紅的地衣鋪了一路,引她走向另一段人生,她一步步邁得端穩,但說不清心裡是種什麼感覺,不舍、委屈、憋悶、氣惱……五味雜陳。

身邊的人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原形畢露了,依舊溫存地安撫著,說:“娘子彆緊張,王府沒有公婆要拜見,你隻管把心放在肚子裡,過去做你掌家的主母。”

肅柔沒理他,昂首前行,那脊背比朝堂上司儀的禮官挺得還要直。

他不太懂,難道坐帳之前新婚夫妻是不能說話的嗎?她不開口,自己也沒有辦法,隻得跟著她的步調行事,待陪房的女使婆子將她攙扶進車輦,自己才翻身上馬,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嗣王府進發。

王爵昏禮,自有禁中鈞容直吹打奏樂,營造聲勢,不像尋常百姓家辦喜事,有障車的人中途設路障,討要酒肉財帛。從舊曹門街到西雞兒巷,一路燃燈,一路暢行無阻。等迎親的隊伍到了嗣王府門前,禁中派遣的女官上來主持“轉氈”,新婦子的雙腳是不能沾泥地的,下車踩過的氈席掀起來,再放到前方,周而複始,直至將人送入新房。

終究身份非比尋常,也沒有公婆壓製,用不著像其他新婦一樣拜豬圈、拜灶台。肅柔進了新房便坐帳,聽見外麵忙著拿草席蓋井口,拿粟米填石臼,那些紛亂的瑣碎,都不和她相乾。

不多會兒新郎子進來了,在她身旁坐下,閨中的卻扇是見郎子,到了夫家的卻扇,就是見賓客家人們。

禮讚吊著鮮亮的嗓子高唱:“閨中紅顏如舜花,朝來行雨降人家,分明寶樹從人看,何須玉扇遮容華。”

麵前的紈扇移開了,來湊趣的貴婦女客們到現在才看清新婦的容貌,一時嘖嘖讚歎。早前就聽說張家二娘生得極美,今日得見,可說明豔照人,有傾城之貌啊。

當然見過了新婦,大家就該識趣退出婚房了,新人還得同牢合巹,有一番大禮要行。

禁中女官上前來,捧著同牢盤,給新婚的夫婦一人喂上三口肉飯,然後由一雙小童捧過金銀盞子,禮讚含笑引領,“請王爺與王妃同飲合巹酒。”

肅柔捧起酒盞和他對飲,甜甜的酒釀滋潤了乾渴的喉嚨,心裡的那點不耐煩,暫且得到了平息。

赫連頌望向她的時候,滿心滿眼的愛意遮掩不住,心裡隻管感慨著,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娶得她進門了,從今往後夫妻同進同退,自己終於再也不是孤身一人,在這上京也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

他望著她,其實有好多話想對她說,但礙於邊上還有執事的女官和禮讚,加上外麵賓客都需要他招待,便隱忍了下道:“我先去回禮,很快就回來。”

他戀戀不舍地出了門,肅柔透過半開的月洞窗,看見他快步上了木廊,走一程回望一眼,不過四五丈遠,足回了七八次頭。

這時執事的女官方上來道賀,笑道:“恭喜王妃,不知王妃還記不記得我?”

肅柔在禁中十年,後宮的內人就算不熟絡,也都有過一麵之緣。她笑著頷首,“梁內人,好久不見。”

梁內人忙褔了福,“王妃真是好記性,早前咱們隻共過一回事,今日能來侍奉王爺與王妃大婚事宜,是我的榮耀。”

肅柔說哪裡,“勞煩梁內人了,因家中長輩不在上京,多謝官家與聖人厚愛,特遣了禁中內人來替我們主持,我心裡很是感激諸位。”說著向付嬤嬤示意。

付嬤嬤得了令,賠笑比手道:“今日辛苦娘子們了,王爺與王妃略備了心意,請娘子們隨奴婢來。”

梁內人複又說了幾句吉祥話,帶領宮人們齊齊向肅柔行了禮,這才列著隊,魚貫退出了院子。

人終於漸少了,肅柔鬆了口氣,除卻內外侍立的王府女使婆子,近身都是她帶來的人,到這裡就不必端著了,抬手拔下頭上花釵,輕輕嘀咕了句:“這些東西可真沉!”

沉當然是沉的,新婦哪有那麼好當,光是一套博鬢就能舂短人的脖子。

蕉月上前來,替她卸下首飾,放在結綠承托的朱漆托盤裡,雀藍捧著茶盞往前遞了遞,“小娘子累了半日,快潤潤嗓子。”

邊上主事的王府婆子聽了,忙插了一嘴,笑道:“姑娘往後可不能這麼稱呼了,小娘子是閨中的叫法,如今出了閣,就是這嗣王府的當家主母,應當稱王妃了。”

雀藍經她一提點,訕訕應了聲是,“一時叫順了嘴,竟忘了。嬤嬤放心,往後不會了。”

那婆子這才笑了笑,俯身對肅柔道:“王妃今日乏累,桌上預備了果子和點心,王妃且用些。郎主在外款待賓客,想是不會用飯食的,至多飲幾杯酒就回來。空著肚子飲酒,怕對身子不好,奴婢過會兒命人準備幾樣菜色送進房裡來,請王妃侍奉夫主用飯。”

這話一出,邊上的人立刻交換了眼色,暗道這嗣王府的人果真僭越得厲害,粗聽好像沒什麼問題的話,細細一揣摩,簡直渾身上下全是漏洞。

王妃餓了可以拿桌上的點心果子果腹,酒菜須得等王爺回來再送來,到時候可不是王爺王妃同用,還需王妃侍奉夫主,這麼聽來竟不是迎了當家主母回來,是給王爺安排了個貼身的女使啊。

但因是新婚第一日,平時擋在前頭的付嬤嬤也不好叫板,怕衝撞了這團喜氣,隻好覷著自家娘子的麵色。

肅柔不動聲色,慢吞吞摘下耳上的墜子擱在妝匣裡頭,啟唇問了句:“這位嬤嬤,怎麼稱呼?”

那婆子嗬腰道:“回王妃的話,奴婢姓竇,府裡人都管奴婢叫竇嬤嬤。”

“竇嬤嬤……”那三個字在她舌尖上翻滾,細細咀嚼了一番才又道,“我與王爺大婚,消息應當早就傳到隴右了,可是隴右有書信回來,說婆母不在,由你們這些嬤嬤代為給我立規矩?”

原本那竇嬤嬤是奉了烏嬤嬤之命,新婚頭一日,略給嗣王妃抻一抻筋骨,畢竟再怎麼尊貴也是新婦子進門,且又是妻憑夫貴到了現在的地位,無論如何伺候好丈夫是天經地義。原本以為貴女出身涵養好,又忌諱大婚第一日圖吉利,自然生受這些話,誰知她猛不丁回了一句,竟讓竇嬤嬤一時有些慌神了。

竇嬤嬤忙賠笑,“王妃何故這樣說呢,奴婢在府中伺候了多年,深知道規矩,哪裡敢有這種想法。”:-)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可那塗著口脂的紅唇慢慢仰起,分明的一張秀口,吐出的話卻寒冰一樣尖利,她說:“嬤嬤在府中伺候多年,我今日卻是頭一日踏入王府,初來乍到受些調理,在你們看來是應當的吧?”

竇嬤嬤愈發白了臉,慌忙道:“不敢不敢,奴婢萬沒有這個意思。王妃是主,奴婢是仆,天底下哪有仆給主立規矩的道理……”

“嬤嬤知道就好。”肅柔接過了她的話頭,從繡墩上站起身來,坐了半日腰酸背痛,便在室內好好踱了兩步,邊踱邊道,“我嫁到這家來,是給王爺做正妻,來掌管這個家的,不是來伺候王爺,給他做貼身女使的,這點還請嬤嬤明白。夫妻之間貴在互相敬重,我生平最恨‘夫主’這兩個字,夫便是主,妻就是奴嗎?這樣的道理,怕是連王爺也不敢認同。我知道,你們有壓製新婦的辦法,踩一踩新婦的足跡,教郎子晚間更衣壓住新婦的衣裳,就是怕王爺在我這裡吃了虧,將來管束不得我。你們這些嬤嬤啊,真是嘔心瀝血為王爺,回頭我一定稟報王爺給你們看賞,你們隻管放心吧。”

這下竇嬤嬤鬢角的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王妃這話,奴婢實在不敢領受。奴婢原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如今看來竟是失了言,惹得王妃發了這麼大的火,還請王妃息怒。日後奴婢一定謹言慎行,再不敢這樣湊嘴胡說了。今日是王爺和王妃的好日子,王妃千萬不要因奴婢這樣微末之人壞了興致,若是讓烏嬤嬤知道了,非狠狠責罰奴婢不可。”

說起烏嬤嬤,肅柔便失笑,這王府中的下人一個個拿烏嬤嬤當半個主子,如今試探著來拿捏她,還不是烏嬤嬤授意的麼。隻不過現在不是發作的好時機,便說罷了,“烏嬤嬤這陣子也累壞了,就不要因這樣的小事驚動她了。我有個習慣,院子裡不能留生人,勞煩嬤嬤,把那些侍立的都撤下去,隻留我跟前的人就成了。”

竇嬤嬤到這時才明白過來,其實她之所以逮住那兩句話立威,不過是借題發揮,好順勢將烏嬤嬤安排在上房的耳報神都清理乾淨。先前她們私下商量的時候,自己還誇口說一個年輕姑娘,哪裡那麼老辣,如今看來是活打了嘴。說到底人家進門就是當家主母,自己也不知是吃了什麼迷魂湯,竟想著在太歲頭上動土。一番較量下來灰頭土臉,最後人家發了話,自己連一句都不敢反駁,隻得諾諾稱是,退到廊上傳令去了。

看著王府那群女使婆子出了月洞門,房裡的人都覺得解氣,蕉月回身道:“大喜的日子,竟這麼急不可待地給釘子碰,還好娘子不軟弱,否則往後都要爬到頭頂上來作威作福了。”

付嬤嬤道:“這不過是打前站的,王府上有位王爺%e4%b9%b3母,好大的款兒,你們還沒見識過。想來這些人是受了她的調唆,要不然哪裡來的膽子,頭一日就給娘子上眼藥。”

肅柔在榻上坐了下來,也不去談論什麼烏嬤嬤白嬤嬤,隻是吩咐跟前的人:“你們的住處早就安排好了,付嬤嬤和雀藍知道。回頭把跟來的那些人都領下去歇著吧,我這裡不用伺候,一個也不必留下。”

大家有些遲疑,不大明白為什麼不留個人在外間值夜,就算端茶遞水也好。可是再轉念想想,大約是年輕夫妻麵嫩,怕行事不好意思,再說如今二娘子自己當家做主了,既要屏退左右,自然都由她的心意。

眾人應了是,因沒有外人在,一切都像平時在千堆雪那樣安排,打了溫水來,先給主子卸妝洗漱。這頭剛伺候得差不多,就見冠服儼然的新郎子從外麵月洞門上進來,依舊是輕快的步伐,一重重燈光映照著臉上笑意,即便夜已深了,也不見疲乏,春風得意,滿是小登科的欣喜。

他進門來,先是溫情地叫了聲娘子,看肅柔已經摘了首飾,換上了輕便的衣裳,就那樣坐在即將安置的大床上,心裡不由升騰起一片柔軟來,歎道:“好不容易啊……我們終於成親了。”

這是一段新的路程,原本孑然一身的人有了家累,那是和隴右大任在肩截然不同的一種感受,時刻在心上、在骨頭縫裡。先前與人敬酒的時候他還有些恍惚,再三聽著賓客說恭喜,他一遍又一遍地確認,才敢斷定自己真的娶到她了。

歡喜……說不儘的歡喜,有種功德圓滿的感覺,現在隻想和她單獨在一起。好在接下來的繁文縟節早就下令精簡了,禁中派來協理的宮人也都散去了,屋裡就剩她的陪房女使婆子們。張家出來的人都很有眼色,幾乎是肅柔些微的一點示意,她們就行禮退出了上房,一直退到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