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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春信 尤四姐 4202 字 5個月前

頭問:“我是不是太囉嗦了?”

頡之說沒有,“阿姐要是沒話和我們說,那才叫人著急呢。”

他說的都是心裡話,長姐比他和至柔大了三歲,她入禁中的時候,他們才剛開蒙。少時分彆倒還是其次,最重要一點,他們不是一個母親生的,隻怕心裡會有隔閡。那日禁中遣黃門來通傳,說長姐承恩放歸了,他們高興之餘,也有些擔心,怕自己愚鈍,入不得阿姐的眼。後來和至柔商議了一番,壯起膽親自去接她,如今想來那天的決定是對的,隻要你願意邁前一步,長姐也會以真心待你。

肅柔呢,望了望弟弟那張稚氣的臉,至親骨肉之間有天然的親近感,便笑著打趣:“今日說定了,以後可不要嫌我。”

頡之正要應,見仆婦上前來通稟,說時候快到了,肅柔忙重新抿頭,整理了衣袍,和頡之一同去了前院。

前院中,伯父和叔父已經到了,穿著端嚴的公服,對插著兩手站在一起閒談朝中戰事。

張矩嗟歎:“高庭仙實在是一員悍將,西軍和金軍在陝州大戰,他領著五千將士打了野戰打城戰,打了城戰打巷戰,打到王端率軍接應,最後喘氣的隻剩五人。”

張秩的視線落在前院的烏桕樹頂端,目光空洞地說:“我記得高庭仙是二哥手下知軍,當初要是有他隨行護衛,說不定二哥現在還活著。”

家裡三兄弟,痛失了一員,無論過去多少年,都是巨大的遺憾。

張矩點了點頭,“今日宰相為正使,太常寺卿及嗣武康王為副使。”

一旁站著的肅柔和頡之姐弟聞言,抬頭怔怔望過去。

“嗣武康王?”張秩也有些意外,轉念一想哦了聲,“當年二哥就是為了護送他才遇襲的,今日祫祭,他敬上三杯元酒⑧,也是應當。”

第15章

嗣武康王,也就是武康王世子,與一般的繼承者不同,他有專門的封號——嗣王。

所謂的嗣王,是低於王,而高於郡王的一等爵位。本朝曆來奉行爵位及身而止,即便封號傳承,也是兄終弟及,不傳子孫。然而上京城中,卻有一人例外,就是這位嗣武康王。其中緣故很有一說,武康王赫連經緯常據隴右都護府,有擁兵自重的嫌疑,朝廷鞭長莫及,幾番派遣宣諭使遠赴武威施恩安撫,破格將赫連經緯從最初的河西節度使擢升為王,甚至給了他兒子一個連宗室都可望不可及的爵位,以保赫連氏的後人永世管轄隴右。

但這些恩封,都不是憑空賜予的,赫連經緯須得讓嫡長子入上京,接受中原的禮儀教化。美其名曰一家親,實際這位嗣王是作為質子,被扣押在上京的。

質子過得很艱難,日日如履薄冰?倒也不是。如今國家空前富庶,兵禍也在可控的範圍內,且朝廷漸漸有了重文輕武的趨勢,因此嗣王就如一般皇親國戚一樣,享受著上京一切的優待和安逸。

當然這位嗣王也不是吃空餉的,入京與官家一起在資善堂讀書,長大成人後遙領了隴右都護府觀察使,如今率領上四軍,奉命拱衛上京。

肅柔依稀還記得當初的那個孩子,爹爹發喪當日,曾經來爹爹靈前磕過頭,那年也就十一二歲光景,長著很高的個子,因有些西域的血統,眉眼也比一般人深邃。

年幼的自己,愛憎分明,她知道爹爹因他而死,咬牙切齒地恨著他。等他行完禮站起身,跪在一旁答禮的自己就一躍而起,狠狠地撞向他。可惜自己力氣太小,不過把他撞得倒退了幾步而已,並沒有讓他受到教訓。

事後祖母訓斥她,說她魯莽失儀,不該這樣對待人家,可肅柔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就算時至今日,她也還是堅定這個信念。

有點殺父之仇的意思,但又不完全是,有時候間接的凶手比執刀之人更可恨,要不是他一個人悄悄溜出馬隊,爹爹不會去找他,也不會遇襲身亡。如今想想,十二年過去了,依舊沒能釋懷,不過刻骨的恨化成心上一個慘淡的疤,不能觸碰,觸之生疼。

頡之是知道阿姐心思的,爹爹過世那年自己和至柔還小,不懂什麼是喪父之痛,隻是看見阿姐號啕大哭,他們也跟著阿姐哭。後來慢慢長大,有時也會聽說一點關於那位嗣王的傳聞,反正就是不屑和厭惡,記得赫連頌欠著爹爹一條命,最好一輩子不要打交道,更不希望他出現在阿姐麵前。

“嗣武康王為副使,是官家有意任命的嗎?”頡之看了肅柔一眼,對張矩道,“明明知道我們和他有芥蒂,為什麼偏要派遣他來襄助入廟儀?”

張矩望向侄子和侄女,眨了眨乾澀的眼睛道:“想必是為了化乾戈為玉帛吧!我知道你們姐弟心裡有疙瘩,但你們爹爹那時是奉了朝廷之命,因公殉職的,難道還能連著朝廷一起憎恨嗎?”

張秩歎了口氣,“算了,以和為貴,今日妥善將你們爹爹的靈位移入太廟,往後也不會有什麼往來了。”一麵叮囑肅柔,“二娘,你要帶好三郎。”

肅柔心裡發酸,應了聲是,“請伯父和叔父放心。”複對頡之笑了笑,“我們已經不是孩子了,對麼?”

頡之見長姐這樣說,隻得點了點頭。

這時月洞門內傳來說話的聲音,是太夫人領著三個媳婦來了,都是有誥封的內眷,大綬大帶,隆重異常。

肅柔望向繼母,潘夫人的神情和平時一樣,隻是眼中浮起了濃厚的哀傷。十二年了,喪夫十二年,每到生死忌都是一場浩劫。據說她每次都會在祠堂獨坐上兩個時辰,可惜今日爹爹的神位要移入太廟,往後她連寄托哀思的地方也沒了,隻能盼著每年的掃祭。

太夫人還是家裡的主心骨,雖說兒子升祔太廟,是張家滿門的榮耀,但卻高興不起來。老太太滿臉肅穆,望向祠堂方向,“走吧。”

祠堂是張宅外單獨的一個小院,離得不遠,園內有直通的小徑,一行人從幽深的竹林間穿過去,抵達時晨曦微露。

張矩看了看更漏,移靈的吉時快要到了,便與張秩一起將祖宗牌位前的香燭都點上。這裡剛準備妥當,外麵鑾儀衛把迎靈的采亭停在了院門內,鴻臚寺官員先向張氏族人宣讀了恩旨,眾人謝恩後入祠堂內祭奠,等大禮行過,就開始正式移靈了。

頡之是長子,由他登高將父親的靈位從神案上撤下來,鴻臚寺卿叫了聲“女公子”,把引仗交到肅柔手上。

關於入廟儀的規製,有很詳細的劃分,比如王侯用吾仗,功臣用引仗。肅柔執引杖,將靈位引導至采亭前,頡之上前奉安,接下來由鑾儀衛護持,送到太廟戟門前,屆時才是正式的入廟大典,奉迎使及副使恭迎,代行三跪九拜大禮。

祠堂門外停著車輦,舊曹門街離瑞石山有段距離,須得乘車才能到達。肅柔和頡之登上馬車,透過門扉向前看,浩浩蕩蕩的鑾儀隊伍一直延伸出去十來丈遠。那樣的大陣仗,平時難得遇見,禦街兩旁站滿了觀禮的百姓,達官貴人若是途徑碰上了,也得下馬讓行,駐足行禮。

太陽漸漸升高,路上用了近半個時辰。窗上的簾子偶而被風吹起,光影短暫地投在頡之臉上,肅柔見他臉頰微紅,便問他:“熱麼?”

他搖了搖頭,“長姐,待會兒會有讚者來接引的吧?”

少年公子,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儀式,心裡難免擔憂,肅柔和聲說會的,“隻要腳下一步步走穩,就不會出錯。”?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頡之嗯了聲,轉頭往前看,瑞石山鋪天蓋地撞進眼簾,已經能夠望見太廟的正門了。

隊伍終於停下來,他勻了口氣先跳下車,再回身來攙扶肅柔。放眼往前看,采亭停在了太廟戟門前,朝中官員海海,都穿著差不多的公服,分列於中路兩旁。采亭正前方站了三位奉迎的使節,因背身看不見臉,也分辨不清哪個是赫連頌。

讚者上前引導,將他們引至正副使身後,因太廟是皇家禁地,身無功名者和女子不能入內,“時享”便在戟門外舉行。

讚者高唱行禮,所有人都抬手加眉,跪拜下去。配享太廟是臣子最高的榮譽,禮儀自然也是最隆重的,待跪拜完畢再移靈,肅柔這才發現采亭裡多了一麵神主,版文篆刻著爹爹的官爵和姓名。

讚者在一旁輕聲指引:“請公子與女公子,將神主、靈位移入龕座內。”

肅柔和頡之趨身捧靈,這時就得萬萬小心了,雙眼緊盯足尖,連一步都不能踏錯。采亭和龕座相聚不過兩丈遠罷了,這短短的幾小步,也走出了背上氤氳的汗氣。

手中靈位有萬鈞重,也許這是自己與爹爹最後親近的機會了,日後靈位在太廟,家裡隻能另做一麵用以祭奠。不是當初舉喪時用的那座,感情上差了點意思,但無論如何,還是感激朝廷的褒獎,官家的厚愛,父親從此,也能名垂青史了。

肅柔和頡之並肩走到空置的龕座前,祭案左右有內侍接應,將神主靈位轉交內侍,再由內侍高高供奉上去。到這裡,兒女的職責儘完了,讚者把他們引到一旁,接下來由正使主持時享,再把龕座運入廟室,另行祫祭。

祭案上已經擺好了貢品和爵,太廟祭祀獻酒三次,由副使執樽、舉冪,正使酌酒。宰相年過四十了,人很清瘦,留了須髯,一副文人的清正風骨。兩位副使,其中一位麵向他們,眉眼很敦厚的樣子,應當是太常寺卿劉昂。

剩下的那一位,始終背對著他們,是赫連頌無疑了。肅柔望著那背影思量,他會覺得心中有愧嗎?應該會吧,否則今日不會出現在這裡。時隔十多年,自己已經記不清當初那個少年的長相,隻記得從遠方來,帶著一臉的桀驁,像一匹馴不服的野馬。

反正就是麵目可憎,現在也許愈發野蠻了。肅柔輕輕歎了口氣,從他身上移開了視線。儀式還在進行,兩遍元酒之後盥手、洗爵,祭祀的器具要交接,直到這個時候,赫連頌才終於轉過身來。

和肅柔先前設想的不一樣,他的身上沒有西域人的獷悍,反倒長成了一種精致儒雅的漢化模樣,隻是那眼眸深如寒潭,五官也比一般人更為深刻。她不由怔了下,發現自己之前好像見過他,正是那天從縈陽侯府回來,在潘樓前看見的那個年輕人。

赫連頌也朝她望過來,探究地打量了她兩眼。因為移靈的緣故,她一身男子的打扮,素麵朝天不施脂粉,但那臉頰在日光下卻白得通透,白得沒遮沒攔。兒時的厭惡延續到現在,他看見那雙眼睛裡浮起隱約的輕慢之氣,要不是場合不對,他真擔心她又衝過來,悶頭頂他個倒仰。

還好,人長大了,行為舉止也更合乎大家閨秀的標準,至少不會像兒時那麼莽撞了。他一直知道她,在禁中當了十年的女官,所以上京貴女圈子中從來沒有她這個人存在,卻在今日,從天而降。

他的眼神輕漾了漾,避開了她的目光。

一切還在繼續,入廟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