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秘境。
紫薇洞府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連個說話人都很難尋到。
唐煙煙索性待在屋子裡,專心養生。
她這具身體,確實需要好好調理。
兩個月過得不算快,唐煙煙幾乎是掰著手指數日子。
但陸雨歇沒有回來。
他雖說至多兩月,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唐煙煙並不怪他,隻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失望。
唐煙煙再見袁蘭,是又兩月後的傍晚時分。
她臉色很難看,看得出來,受了不輕的內傷。
唐煙煙翻找了些療傷補益的內丹,急急給袁蘭送去。
袁蘭看到她的時候,眼神很複雜,她囁嚅唇瓣,垂下頭去,低聲說:“煙煙,陸雨歇在秘境出事了。”
唐煙煙微怔。
似是不相信。
袁蘭不敢直視唐煙煙清澈的眼睛,可有些事,總得有人告訴她。
畢竟她和陸雨歇的關係……
而且,九淵秘境裡,陸雨歇舍命救過她,若非他,她或許已經死了。
袁蘭明白。
陸雨歇肯護她,是看在唐煙煙的情麵上。
“對不起煙煙,”袁蘭自責地閉上眼睛,“他救過我,因而受了傷。如果他沒受傷,或許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對不起,我……”
“他到底怎麼了?”唐煙煙倏地打斷話語。
袁蘭眼睛溼潤,那般憐惜愧疚地望著她。
唐煙煙一顆心不斷下沉。
儘管她告訴自己,陸雨歇不會有事,絕不會。
但萬一呢?
萬一是她的出現,改變了某些軌跡呢?
冷風呼嘯,自入冬,氣溫越來越低。
袁蘭含著哭音的話,隨寒風灌進唐煙煙耳中,一字一句,如刀刃,狠狠割在心口。
唐煙煙聽得麵色煞白。
當夜,唐煙煙便禦劍離開紫薇洞府,離開了恒山派。
第一三零章
冬日的第一場雪, 在夜裡悄然降臨。
唐煙煙禦著劍,一路服儘兩瓶補靈丹,才風塵仆仆地趕到玄英宗。
此時玄英宗宗門緊閉, 防護大陣開啟。
宗門不僅謝絕所有訪客,門內戒備也非常森嚴,不時有門中弟子列隊巡視。
他們肅然著臉, 神情冰冷, 不複往日熱情好客的模樣。
唐煙煙站在巍峨宗門之下, 朝內望去。
眷古峰被護陣掩藏其中,蒼茫茫的天灰暗厚重,什麼都看不真切。
雪還在下, 不知不覺, 落滿肩頭。
唐煙煙幾乎變成雪人,頭發也被冰雪浸濕了, 濕漉漉地貼在臉頰。
守宗門的兩個小弟子麵麵相覷, 其中一個以傳音勸說護陣外的唐煙煙:“姑娘,宗主之令不可違, 你還是先回去吧,若有要事,可過段時間再來。”
唐煙煙凍得嘴唇發烏,但她眼神很沉靜:“沒關係,我可以等。”
那小弟子又說了幾句,見唐煙煙意誌堅定,他沒有辦法, 隻得放棄規勸。
裹著細雪的風冷得徹骨, 唐煙煙卻感覺不到冷。
她低垂著頭, 如一粒渺小塵埃, 被銀裝素裹的世界吞沒。
……
眷古峰,積雪累累,一枝鬆枝竟被硬生生壓斷。
“啪”得一聲,雪團和著鬆枝,重重砸落地麵。
突如其來的聲響,驚醒窗下出神的鎮陽仙君,他怔怔望著銀白的眷古峰,驀地回眸,看向躺在床榻上的陸雨歇。
他氣色並不好,雙目緊闔,昏睡至今,始終未醒。
鎮陽仙君定定看著他,艱難地邁開步伐,一步一步,走到床畔。
他顫唞的雙手緩緩伸出去,掐住陸雨歇脖頸,周身迸發出耀眼白光。
白光漸盛,瞬息便能化作利刃,取人性命於無形。
鎮陽仙君眼珠瞪得極大,滿布血絲,似要生生從眶裡掉出來般。
隻需瞬間,他就能將他……
額頭冷汗涔涔,鎮陽仙君腳步發虛、全身冰冷。
他猛地鬆開手,踉蹌後退,險些被衣擺絆倒。
他像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般,不敢再看榻上的陸雨歇。
這孩子又有什麼錯?
他錯就錯在,不該投生成他的孩子。
鎮陽仙君眼瞳猩紅,淚如雨下。
終於,他頹唐地佝僂著背,走出這間清清冷冷的廂房。
這個冬天可真冷。
陸雨歇醒來的時候,十二月還沒過完。
他唇色、麵色皆蒼白,憔悴得像是霜雪裡的一根瘦竹。
眷古峰很靜,靜得能聽見風穿過空氣、鬆林的聲音。
陸雨歇冷靜地逡巡著四周,這裡並不陌生,是他從小住到大的房間。
桌椅櫃,包括書案上的古玩擺設,都是雲葭仙子生前親手為他布置。
陸雨歇看著一件件熟悉的擺設,視線盯著某處,似在發怔。
雪後初晴,陽光很淺,窗下有纖塵在微光下跳舞。
陸雨歇終於收回視線,抬手摸了摸脖頸。
他在昏睡中感受到了殺意。
可他現在為什麼還活著?
陸雨歇閉了閉眼,自嘲一笑。
九淵秘境發生的一切,如一場漫長噩夢,在他腦海裡漸漸清晰。
沒人知道,九淵秘境為何會出現上古魔獸。
當時情況危急,陸雨歇率領所有試煉弟子,與魔獸殊死搏鬥,沒料到的是,這魔獸極擅幻術。
恍惚間,陸雨歇仿佛看見了他娘,甚至回到了他與雲葭仙子受困的烈焰魔窟。
從未真正遺忘的畫麵重複上演,一遍又一遍,在陸雨歇深可見骨的傷痕灑滿白鹽,他疼得五臟六腑都要破碎。
他憎恨這一切,憎恨所有的善與惡,憎恨所有的因與果。
陸雨歇從一雙雙驚恐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猙獰可怖的模樣。
他眼瞳血紅,筋脈暴凸,似癲似狂。
一個陌生的陸雨歇提著劍,周身縈繞著黑霧,活像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惡魔舉起屠刀。
災禍即將降臨世間。
倘若九淵秘境沒有被及時劈開,倘若諸位仙門大能沒有合力出手,事情會變成怎樣?
他們那些人,是不是早已淪為他劍下亡魂?
陸雨歇想到那一張張並不陌生的臉,麵色倏然慘白。
他平生所受教育,是做個好人,明善惡,辯是非,護弱小。
可他現在卻是個連自己都控製不了的魔鬼。
虛弱地掀被起身,陸雨歇在窗下沉思許久,緩步來到鎮陽仙人的房間。
門虛掩著,並沒有關。
輕輕一推,便開了。
蒲團之上,白發蒼蒼的老人背對著入口,似已入定。
老人的背影既陌生,又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
仿佛察覺到什麼,陸雨歇心口一窒,直愣愣盯著那抹蒼老的乾瘦身形。
老者似乎有所感應,忽地回頭,露出堆滿褶皺的臉。
他渾濁的眼睛在看見陸雨歇的刹那,有微光一閃而逝。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們互相望著彼此,久久不語。
最後是老者打破沉默,他視線落在桌案上的沉香木匣,啞聲道:“匣子裡裝的是玲瓏七竅丹,待你休養幾天,將它服用吸收,往後好生清心修行,便可壓製你體內的魔氣。”
陸雨歇站在纖塵飛舞的微光裡,低垂著眼,睫毛輕輕顫動。
眼淚在眶裡打轉,他克製著,沒有掉下來。
玲瓏七竅丹,便是致使他瞬間衰老的罪魁禍首?
陸雨歇嗓音冷硬,可惜顫栗的尾音,出賣了他此時惶恐不安的情緒:“你,還有多久時日?”
鎮陽仙君嘴角微揚,癡癡地望向窗外。
有風吹起他花白的發,恍惚間,鎮陽仙君仿佛看到那張姣好的容顏,她撐著傘,在雨下驀然回首,衝他盈盈而笑。^o^思^o^兔^o^文^o^檔^o^共^o^享^o^與^o^線^o^上^o^閱^o^讀^o^
“真好,去見你母親的日子,就快到了。”
鎮陽仙君像是說到什麼開心的事情,眼底陰霾一掃而光,竟恢複了幾分往昔恣意飛揚的風采。
“真好。”他看著陸雨歇的眼睛,一字一頓,複又輕快地說,“是真的很好。”
這些話,鎮陽仙君說得坦蕩,透著解脫的意味。
他眼底笑容很輕鬆,仿佛卸下肩頭重擔,甚至包括心裡的種種鬱結、自責,還有無限愧疚。
陸雨歇的頭垂得很低很低。
喉口似被火灼,燒成了一片烈焰紅海。
刹那間,陸雨歇心裡閃過許多念頭。
他今日來到這裡,本是一心求死。
鎮陽仙君想殺他,不是一次兩次了。作為人人尊崇的仙門道尊,他怎能容許自己的兒子有汙點?在他墮魔前,大義滅親,是鎮陽仙君會做的事情。
可結果呢?
所謂的玲瓏七竅丹,並不能徹底抹殺他的心結執念,它的作用不過是強行壓製罷了。
鎮陽仙君卻為此耗儘修為、生息枯竭,不日便將要……
值得嗎?陸雨歇的身體突然劇烈顫唞起來,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問,真的值得嗎?
當年雲葭仙子為了讓他存活下來,選擇犧牲自己。
她一個不夠,如今就連剛正不阿、向來極少感情用事的父親鎮陽仙君,也做出了這個最不劃算的選擇。
又或許,鎮陽仙君隻是為了洗清心中的罪孽感,他隻是為了贖罪,他根本舍不得為他犧牲,他更不敢用蒼生和無數人的性命當賭注……
這般想著,一滴眼淚卻滾燙地從陸雨歇眼睛裡滾落,砸在玉階,暈開一地淒涼。
他抬起朦朧的眼,看向那團花白的身影。
老者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平生,他似乎從未像這般慈祥和藹地注視過他。
半月後,玄英宗鎮陽仙君隕落,門中鳥獸哀鳴,全宗縞素。
哪怕喪事辦得低調,往來祭奠的仙門眾人仍是絡繹不絕。
陸雨歇站在眷古峰雪鬆下,一身寡白。
他站了許久,從他身後遙遙望去,像是一尊不會動的雕塑。
地麵落葉積了厚厚一層,無人清掃。
唐煙煙雙腳踩在上麵,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動靜並不大,卻算不上輕。
遠處雪衣輕曳的青年卻紋絲不動,分毫未覺。
唐煙煙穩了穩心緒,拾步上前,在陸雨歇右側站定,她聲音很輕,生怕驚擾了他:“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這個寒冷的冬天對許多人來說,都很難熬。唐煙煙也是。
她臉頰白得尋不見血色,本就單薄的身軀更顯纖細,好似一陣風就能將她刮走。
陸雨歇黯然無光的眼神,在她身上掠過,並未多作停留。
唐煙煙覺得,他甚至沒有看她。
“遊曆,修煉。”他嗓音堅定。
“我,能陪著你嗎?”
“不能。”
陸雨歇轉過身,決絕地往前走。
唐煙煙滿目愕然。
他原先站過的地方空無一人,風拂來,將殘留的幾縷清冷鬆香一並帶走。
唐煙煙在這裡站了很久,直至夜幕襲來。
她在等,可惜,並沒有等來任何的回心轉意。
唐煙煙盯著黑漆漆的夜空,難掩失望。
這個世界的陸雨歇,並不那麼需要她,現在需要他的,是她。
想清楚這一點,唐煙煙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也不再糾結彷徨。
她的穿越,或許改變了什麼,又或許,什麼都不能夠被改變。
那她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