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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以為對方隻是誤打誤撞才給出了一個有創造性的意見,然而當今聖上懂得事情極多,堪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是當他去丹宮中看過,了解了一些所謂的“濃度”之類的概念,又瞧過那些通過加熱蒸發得到高濃度溶液的過程後,更加發自內心地認為,天子當時那麼說,完全是在提點他,該如何改進製糖工藝。

跟鹽鐵一樣,賣糖也是一項利潤非常高的商業行為,侯鎖粗略估算了一下,覺得哪怕由少府把南地運柘的錢全出了,最後依舊有的賺。

少府令道:“柘重而長,難以運輸,但是熬煮成糖後,就會變得體小而方,就算孩童也能拿得動,運起來豈不容易的多?”

池儀站起,歎道:“原來如此!”

難怪皇帝一向愛民如子,今次卻並不擔憂南地之柘的運輸問題,反而丟給下頭的大臣處置,似乎並不在意,這自然是因為,天子早就知道,可以把柘熬成柘糖,以此降低運輸花費。

池儀向前一禮,道:“多謝少府令提點。”微微笑道,“下官事後必定將此事奏報上去,讓陛下曉得少府的功勞。”

少府令正搖了搖頭,正色道:“這都是因為陛下的指點,我等又有什麼功勞?”

此類讚頌的詞句,侯鎖在先帝時期便已經說習慣了,隻是當初不過是阿諛拍馬而已,不比如今,字字都是發自肺腑。

少府令又道:“侯某與常侍都是內官出身,有些事情,便說得直白一些,運柘的事情,陛下其實隨便派誰都能做成,之所以叫兩位常侍處置,便是信重二位。”

池儀點頭:“下官懂得。”

他們一定要把事情好好做成,讓那些大臣們明白天子任命的正確性,決不能讓皇帝失望。

少府這邊研究多年,已經能做出方方正正的糖塊來,隻是顏色上還有些不足之處,成品並不想飴糖那樣清透,反而有些發紅,因此遲遲不曾呈給皇帝,隻是南邊急著把柘運過來,就算工藝粗糙些,也隻能先湊合湊合。

運柘的事情順利解決,剩下就是桑麻地數量減少的事情,池儀暗地思忖,她所學有限,尚且看不明白陛下有何深意,還得用心體會才是。

由於池儀更張絡兩人都被授予了參知的職位,平日自然能到中書省中,與大臣們一道議事。

士族與內官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其中確實有士族把持朝政,讓皇帝覺得處處掣肘的緣故在,也是因為內官跋扈無度,多有貪暴之輩,等池張兩人進入中書省後,難免遭遇了一下朝臣的冷眼,那些人縱然不曾明著與皇帝的心腹對著乾,也會下意識地加以排擠。

然而池儀跟張絡確實是兩個聰明人,而且尤其好學,對局勢有著敏銳的判斷力,同時善於自我克製,並沒有因為一朝得勢而肆無忌憚。

今日議事的時候,一位參知問起運柘的事情。

池儀微笑道:“此事已經交由少府去辦了。”

其他朝臣明白,這是準備由少府撥錢,隻是依舊有些訝異,雖然皇帝的私賬不必跟大臣交待,但寧願花上那麼一大筆錢,也非要運這些食物,又是為何?

更有人擔心少府撥下去的銀錢會遭到貪墨,起碼王齊師本人便打算好了,會後找宋文述聊聊——禦史台本就是肅正綱紀,監察官吏的所在,此時正好發揮作用。

第一百六十章

從奉命製作馬鐙那時候起, 侯鎖便明白,想要在少府令的職位上長久做下去,就必須學會死守秘密, 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越來越深地發覺到, 自己需要保密的內容逐漸變多了起來, 包括但不限於雕版印刷,柘汁做糖等等。

南邊無人掌握製糖的技術,侯鎖也不敢大肆傳播此類技術,便在少府中挑選信得過的匠人, 由禁軍護送著前往衝長那邊, 把交易得到的柘煮成糖後再運送入京。他挑人的時候,還給任飛鴻寫了信,詢問有沒有什麼好主意,能夠讓那些熬煮出來的柘糖變得美觀一些。

任飛鴻沒有主意, 但她有可以詢問的對象。

一日之後, 西雍宮內的溫晏然便如往常一樣, 接到了景丞的書信, 愈發沉迷煉丹事宜的任飛鴻在信裡詢問,該如何祛除某種溶液裡帶有顏色的雜質。

這倒不是什麼難題。

為了鼓勵對方投入到煉丹大業中,溫晏然一向樂意與任飛鴻分享一些對當前科技點沒有太大影響的知識, 當下略略思忖, 便列了幾種容易做到的方法,給任飛鴻作為參考,比如說用水提醇沉, 醇提水沉, 用酸堿溶液洗滌等等, 或者使用物理吸附的方法,在溶液中加入矽藻土、滑石粉或者活性炭作為吸附劑。

矽藻土跟滑石粉都能從自然界中獲得,而活性炭製作起來也不麻煩,將洗乾淨的硬木挑選出來,放在有排氣孔的鍋裡加熱,直到木頭變成木炭就好。

溫晏然現在已經開始慢慢放權給她挑中的大周奸臣,然而不再事必躬親的結果就是,她沒能從任飛鴻那封措辭委婉的書信上猜到少府的真正目的……

*

禦史大夫宋文述在皇城中遇見了王齊師,他們今日都要過來議事,兩人先十分客氣地彼此問候過,然後並肩往中書省行去。

宋文述前些日子曾受同僚請求,今日便道:“少府已經撥了錢款,並派人前往南地,禦史台中倒是不曾聽得什麼風聲。”他這樣說,便是在指,禦史台這邊沒有發現少府有值得拿到朝堂上商議的貪墨事宜。

王齊師歎了兩聲,倒沒有感到奇怪,隻道:“不瞞禦史,在下今日散會後,還要去西雍宮一趟,向陛下請罪。”

宋文述略有些訝異:“侍中做了何事?”

王齊師:“曾經勸諫天子,對桑麻田改成棉田的事情加以遏製,免得百姓無衣可穿。”

當日皇帝並未理會他的勸諫,王齊師雖不能跟天子硬頂,也時時留意建州一帶的情況,等著看棉花地增多後,到底會給周圍百姓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從他現在的態度看,如今的情況顯然跟此前預料的有所不同。

宋文述笑道:“侍中且安心,陛下天縱之資,旁人自然難以相比,當日未曾斥責侍中,便是曉得你隻是不太明白,並非有意為惡。”

他們兩人說話事並未刻意避開旁人,走在身後的戶部侍郎聽了後,略想了一會,還是把袖子裡的奏折略往回收了收。

她今日其實也有事情要勸諫——天下間的農桑等事務一向由戶部管理,之前皇帝平地西夷、東地後,抄沒了許多當地豪強大族的田地,然後統統收歸官有,接著又把田地的使用權交給百姓,每年需要繳納一定的收獲作為賦稅,並取消了這些人的人頭稅。

當日因為戰事方平,所以官吏們對那種處理方式並無意見,隻是看皇帝如今的樣子,顯然是要把上述的做法不斷延續下去,難免讓人不安。

戶部侍郎本想加以勸諫,但看王齊師如今的樣子,便打算再等一等。

——橫豎西夷跟東地那邊都沒還沒發生什麼亂子,從以前的例子看,大臣無法理解政令的含義,比起皇帝犯了錯,可能性更大的是他們水平不足,無法體會到天子的深意。

等中書省那邊散會後,王齊師果然如此前說的那樣,在內官的帶領下,前往西雍宮,他剛進殿門,便俯身下來,大禮參拜。

——如果上司是一個明察秋毫的人,下屬在發現自己有問題時,最好實事求是,及時過去認錯,免得遭遇現實的反複吊打。

王齊師先彙報了建州一帶百姓穿衣服的情況:“……如今改種棉花的人家,在繳納一定量的棉作為稅賦後,便將剩下那些留下自用,十分豐足。”

他以前覺得麻田減少會影響黔首穿衣,完全是站在士大夫的角度考慮,沒有結合普通百姓的生存狀態進行思考。

對普通人來說,棉花不是綢緞的替代品,而是麻布的替代品。

而且與絲麻相比,種植棉花的過程沒那麼麻煩,哪怕未經處理的棉花也頗為柔軟,製作成的布料也更加軟和耐用,除了被做成布匹外,還可以作為被褥的填充物。¤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不但種植的過程更容易,在後續的采摘以及再加工過程中,棉花也比絲麻更加省事。

——在溫晏然原來所在的世界中,棉花確實逐漸取代了麻,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紡織作物,可惜作為一個偏科學生,她對紡織業的曆史並沒有太過深入的了解。

王齊師誠懇道:“微臣分明對農事缺乏了解,當日卻自以為是,以拙漏之言勸諫陛下,實在是貽笑大方。”

“……”

溫晏然單手支頤,沉默地看他。

對方的態度固然極有忠臣的風範,但在結果上,卻還是將自己帶進了坑裡。

王齊師一個土著,為什麼比自己還不懂棉花呢?

他就不能先調查一下,然後再告訴自己,種植棉花到底是好是壞嗎?

溫晏然想了想建州一帶棉花的推廣程度,猛然發現,就算她想要按住種棉的勢頭,恐怕也來不及了……

自然規律很難因為君主的個人意誌而轉移。

而且建州一帶的商業也沒受影響,在這個時代,許多農作物其實都沒有進入市場,而是被百姓留下自用,就算對葛麻的產業造成一定衝擊,影響的也都是抗風險能力較強的豪強之家。

所以總體而言,種植棉花是一件利遠大於弊的事情,溫晏然不知道的是,少府那邊還在謀劃著,要把棉布經由丘車國,賣到西域那邊去。

王齊師想,老師說的沒錯,當今聖上的確是一個沒有極限的人,她成長於深宮當中,卻仿佛天然就懂得稼穡之事,不但明白棉花的種植方法,更清楚洛南等地有著容易播種的高產稻穀,還非常清楚各種作物的優劣處,在這樣的君主麵前,似乎隻剩下成為忠臣這一條可行的道路。

半晌後,溫晏然終於露出一點笑——如果池儀等熟悉她的人在邊上,就會看出君主溫和表象下的有氣無力——然後緩緩道:“王卿能明白自己的過錯,已經尤為難得,不必過於自責,大周還有依仗卿家之處,隻盼卿家日後諫言之時,能做到‘實事求是’四字。”說完,讓內官把人送了出去。

王齊師在心中反複咀嚼“實事求是”四個字,慢慢有些恍然之意。

他決定了,今日便要去老師袁言時的府上走一趟,將皇帝的話帶給其他同僚們,讓大家都有機會領受天子的教導。

——王齊師並未察覺,自從小皇帝登基以來,自己心中那些不能與旁人言說的幽暗野心,早不知飄散到了什麼地方去……

等人走了之後,溫晏然獨自在椅子上坐了一會,最終決定出門散心,排解一下心中的鬱氣。

——自己還是太疏忽了一些,畢竟評論區隻能告訴她哪些大臣是忠臣,卻沒辦法告訴她那些忠臣的職業水平。

皇帝帶著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