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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華亭 蓬萊客 4317 字 5個月前

“你有什麼話,我聽,你說完了,今天就走吧。不要再拖下去了。英國人怕也是守不住香港的,那裡遲早也不安全。”

他仿佛有些無奈,口%e5%90%bb甚至帶了點懇求的味道。

“馮恪之,我先問你一件事。閘北開火的那個晚上,你和鐘小姐在飯店房間裡是怎麼回事?”

電話那頭的馮恪之仿佛一呆。

“你說什麼?!”

他的聲音又提了起來,跟著仿佛試著拍了下話筒,傳來一陣刺耳的噪聲。

孟蘭亭等著噪聲停止。

“我知道這種時候不該談這些。但不向你問個清楚,我不甘心。我在香港遇到了鐘小姐。她告訴我,那個晚上,你和她在錦江飯店共處一室。你是什麼意思?”

孟蘭亭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道低低的詛咒之聲,充滿了驚詫和怒氣似的,隨即立刻說:“蘭亭,除了說這些,她還有沒有欺負你?”

“能欺負我的人,隻有你。”孟蘭亭輕輕地說。

他一頓,等到再次開口,語氣已經帶著焦急。

“蘭亭你彆生氣。你聽我說,那晚上我喝醉了酒,怪我,沒立刻回家,又開車在街上晃了一會兒,後來感到醉了,正好近旁是那家飯店,沒多想要了個房間,上去就睡了。我當時頭疼,大概是連門也沒關好就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就看到她在我邊上。我什麼都沒做就走了。後來回家,我不想吵醒你,就躺樓下沙發那裡睡了。”

“蘭亭,你一定要相信我!”

見孟蘭亭依然沉默著,馮恪之突然想了起來,慌忙又解釋:“對了!我之前好像還替她在那裡包過一個房間,但我真的早就忘了這事,那時我不是在捧她嗎……”

他又停下,倉促地改了口。

“……我真他媽的是混蛋!但我和她的關係,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

“好了,可以了。”

孟蘭亭打斷了他的話。

“你說沒有,我就相信你,心裡好過多了。”

“真的?”電話那頭的他,仿佛有點不敢置信。

“是。我也可以和你說接下來的話了。”

“你想說什麼,我都聽……”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那時候我不想走,確實是因為你。而現在,我決定走了,卻不是出於你的緣故。”

“和你說完我這些天想的,我就走了。”

馮恪之似乎又感到驚訝,遲疑了下,想說什麼的樣子,終於還是沒有再次開口打斷她。

“馮恪之,你從小到大,是天子驕子。除了從軍一項,應該沒有你求而不得的東西。所以你可以隨心所欲。喜歡我,就用儘法子追求我,現在感到自己受了傷害,就把我推開,哪怕我再三祈求你的原諒,你也那麼狠心。但我不一樣。”

“我這將近二十年,是父母麵前懂事的女兒,是要照顧弟弟的姐姐。我要顧及你我兩家的交情,感激你家人對我的好和給予的恩,還有你的姐姐們對我的各種期待。我從小到大受的教育讓我被迫,也是出於自願地儘量去迎合彆人的期待,哪怕那些不是我的所想。我好像從沒有機會去考慮自己想要什麼,想做什麼。”

“我其實還要感謝你的大姐帶給我的這段短暫婚姻。如果不是發生了這些事,我大約還是和以前一樣。現在你知道我欺騙了你,不要我了,給了我離婚書。我不強迫你。你有你的驕傲,你也是為了我好。但是我現在也明白了,我其實想和你一樣的,這種時候,為這個國,做一點我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我要走了。”

“蘭亭……”他仿佛有些暈,聲音遲疑。

“你彆打斷我!我還沒說完!”

孟蘭亭抑下心底一陣陣翻騰著的情緒,說道。

馮恪之閉了口。

“馮恪之,我真的抱歉,在你向我苦苦求愛的時候,我無情地拒絕了你。轉個身,又可笑地屈服在了我的習慣之下,和你結婚,欺騙了你。”

“當初,我下定決心和你不再見麵,是真的。但即便這樣,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從前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的人。我是不敢把自己的下半輩子賭在你的手裡,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去接受你。”

“和你認識至今,我有過不少的煩惱,甚至是憤怒,但我想,更多的應該還是快樂。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反正我沒後悔和你一起度過的日子……”

她想起了從前那晚,他送自己回來,將自己堵在周家巷子牆上調?戲的一幕,又想起了他帶著自己在露台跳舞,留聲機裡飄出“What do you know about love”的旋律的那一夜,喉嚨驀然發堵,停了一下。

“蘭亭!”

馮恪之仿佛終於反應了過來,大聲地叫她名字。

孟蘭亭眨了下眼睛,逼退眼底漾出的一層濕意。

“你以前不是老問我喜不喜歡你嗎?我給你留了樣東西,放在信封裡,我會叫便衣給你帶過去的。要是能收到,你願意看就看,不看,扔掉也沒關係。”

“我的話說完了。希望你顧著些自己,為國力戰的同時,安好。”

“蘭亭,你要給我什麼?你彆這樣好不好……”

他的語氣又緊張又不安。

電話裡的聲音,忽然也變得模糊了起來。

“通訊員,電話怎麼回事!他媽的還不給我去看下線路——”

孟蘭亭聽到那頭,傳來他隨了電波扭曲起來的吼叫之聲。

一陣嘶嘶的雜音,接著,什麼也聽不到了。

孟蘭亭抬手,抹了下眼睛,輕輕地掛了電話。

她從床上爬了下去,打開攜帶出來的一隻箱子,從裡麵取了本書,翻開,拿出一張照片,低頭看了片刻,手指輕輕摸了摸上頭那個腦門被畫了隻小烏龜的男孩,隨即放進了一隻信封裡。

她進了浴室,低下頭,用水龍頭裡放出的冷水洗了把臉,擦乾出來,一把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明亮的晨曦從窗戶裡湧入,房間裡的黑暗被驅散,變成了白色。

第86章

孟蘭亭離開了她滯留了兩三個月的半島酒店。

她留下的那隻信封,在幾天之後,也轉到了馮恪之的手中。

那時候,他所在的集團軍,於撤退的路上,臨時又接受了一項掩護上海最後一批撤出來的工廠機器遷往內地的任務。

薄薄一個封口,馮恪之一時竟然沒有勇氣啟開。

他將信貼身藏好,轉身繼續投入了戰鬥。

直到數日之後,一個深夜,當耳畔的炮火之聲,從密集變為稀落,直到徹底消失之後,他跨過那些因為倦極,放鬆後直接抱槍橫七豎八歪在地上直接睡了過去的士兵的身體,離開了陣地,獨自來到一處隱蔽的壕溝角落裡,人仰靠在泥牆上,點了支香煙,眼睛望著頭頂的燦爛星空,抽了半支,終於摸出了那隻帶著他身體溫度的信封,扯開了口。

他看到一樣東西,從封裡滑出了一角。

星光之下,可辨仿佛是張照片。

他抽了出來,再次打亮打火機,湊近些,當視線落到照片上的那一刻,怔住了。

一張他此前從沒看到過的小男孩的老照片,但是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就是自己小時候的照片。

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傻乎乎的樣子,看起來挺高興,卻被人憑空添了兩道胡子,不但如此,腦門之上,還爬了一隻憨態可掬的小烏龜。

他愣住了。

“你放心,我馮恪之日後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當王八地上爬!”

恍恍惚惚之間,他的耳畔,仿佛突然回響起了很久以前,因為什麼事,自己曾對她放出過的一句話。=思=兔=在=線=閱=讀=

馮恪之久久地望著手裡的照片,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打火機的金屬外殼被火的溫度漸漸燒燙,燙到了指頭的皮肉,感到了疼痛,他才終於反應了過來。

就在那一瞬間,他仿佛突然醍醐灌頂。

幾個日夜堅守陣地所帶來的疲倦和傷痛,空氣裡還沒散儘的仿佛帶著溫度的硝煙的刺鼻味道,暫時被打壓住的敵人,下一刻或許又會再次發動瘋狂進攻的隱憂,所有的這一切,在這一瞬,煙消雲散。

難道,她是在告訴他,還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經開始喜歡他了,正如他那麼癡狂地喜愛著她一樣嗎?

馮恪之不敢相信自己會有如此的好運。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他的心,在這刹那,依然還是被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歡喜、懊悔和柔軟所充盈了。

他吐掉了香煙,再次撳亮打火機,盯著照片又看了一會兒,從自己貼身的內衣口袋裡,再次摸出一張帶著自己體表溫度的照片,將兩張並排放在一起。

他看了又看。

打火機亮了滅,滅了又亮,直到油嘶嘶地燒儘了,火苗漸漸減弱,徹底地熄滅了。

壕溝周圍,陷入了夜色所帶來的濃重昏暗裡。

馮恪之一動不動,依然那樣靠在泥壁上,終於,在黑暗中,慢慢地,將小女孩的照片拿了起來,低頭,往她的那張小臉蛋上,輕輕地親了一口。

……

三天之後,馮恪之完成了掩護的任務,率部撤退到了部隊的一個臨時集合點,讓士兵治傷、休息。

大清早,他就來到鄉間那排被征為臨時司令部的平房前。

知道自己的八姐昨晚剛來這裡,現在說不定還和何方則在一起,沒有立刻進去,而是靠在門邊,一邊抽著煙,看著不遠之外土墩旁兩條黃狗打架,一邊耐心地等著。

馮令美是在昨夜深夜,結束了長達數月的煎熬般的等待,終於來到這裡的。

她在冰冷的冬天的空氣裡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還躺在那張狹窄的軍用鐵床上,身上不但蓋著被子,又加了件軍用大衣。

但是昨晚摟著自己入睡的丈夫,卻不見了。

她一下睜開眼睛,撞見了一雙凝視著自己的男人的眼眸,這才發現,丈夫並沒離開,而是起了身,穿好衣服,就坐在床邊,在陪著自己。

“現在我還沒事。你累的話,再睡一會兒,我陪著你。”

何方則將她的手放回到被子裡,又仔細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的心一下安了,和身邊這個一直總是在照顧著自己的沉默的男人對望了片刻,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暖呼呼的手,愛憐地摸了摸他長了還不及刮的滿是青色胡渣的臉,爬了起來。

“今天我就去學護理。等我學會了,不許你再讓彆的女人摸。”

她低低地說,語氣帶了點撒嬌。

何方則一怔,這才明白了過來。

上次的手術,因為條件簡陋,並沒有將全部的霰彈碎片取出,肩膀總有隱痛。前兩天終於得了空,剛做了第二次手術,現在傷口還沒拆線。

昨晚她來的時候,剛好撞見護士在替自己換藥。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低低地“嗯”了一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