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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華亭 蓬萊客 4394 字 5個月前

兩根細細手指之間,優雅地夾著一根香煙。

看起來,仿佛剛從舞會裡出來的樣子。

“我昨天來的香港。剛才經過這裡,看到你的背影,覺得有點像,就過來看了一下。沒想到竟然真的是你,這也太巧了。”

不等孟蘭亭許可,她坐到了剛才馮令美的那個位子之上,微微往後靠去,望著孟蘭亭。

孟蘭亭點了點頭:“這裡風景還不錯,鐘小姐請自便。我回房了。”

她要起身離開的時候,聽到鐘小姐說:“孟小姐,日本人炮轟閘北的那個晚上,小九爺應該不在家,你知道的?”

孟蘭亭慢慢轉過臉,看著她。

鐘小姐吸了口煙,吐出一串漂亮的煙圈。

“小九爺現在在和日本人打仗。我知道這種時候,在你麵前說這些,有些不大適合。”

“那個晚上,我和他一起,就在錦江飯店的房間裡。”

她頓了一下。

“忘了和你說,他之前曾替我在那裡包過一個長年房,當時還沒退掉。”

“我知道你應該不喜歡聽這些,但想了想,還是覺得有必要讓孟小姐你知道,心裡好有個數。”

“小九爺自然魅力無窮,但做丈夫……大約還是有些叫人頭疼……你們結婚,好像到現在,也不過就個把月?”

她含笑,凝視著孟蘭亭。

孟蘭亭看了她片刻。

“鐘小姐,請叫我馮夫人,或者馮太太。”

“我有點不解。你知道恪之是我丈夫,於稱呼上還如此疏忽,到底是無知,還是居心叵測?”

鐘小姐一頓。

孟蘭亭笑了笑。

“對於這樣失禮的開頭,我原本完全可以不用理會的。但鑒於你的關心,我還是回複你一下。恪之在你之前,似乎還有林小姐?方小姐?有點多,我記不住,也沒必要記。”

“我不知道你說的和他共處飯店房間是怎麼回事,他那晚上回來的時候,確實沒和我說,他喝醉了酒,和一位鐘小姐遇到過。”

“我隻知道,他最後還是回家了。”

“鐘小姐,老實講,對於我而言,你和那些林小姐方小姐們,並沒什麼兩樣。”

“或者說,你比她們更沒有自知之明,竟然敢來我的麵前和我說這樣的話。我不知道你指望在我這裡看到什麼。不管是什麼,恐怕都隻能讓你失望了。”

鐘小姐臉上的笑容,漸漸凝住。

孟蘭亭微微一笑。

“鐘小姐,彆把自己太當回事了。既然到了香港,那就繼續好好唱你的歌。”

“順便說一聲,你的歌唱得確實不錯,我還挺喜歡聽。下次你什麼時候出新唱片,我或許會叫恪之去買一張過來。”

孟蘭亭站了起來,撇下指間夾著香煙,身影僵住了的鐘小姐,轉身離開了露天餐廳。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反鎖了門,也沒開燈,甩掉腳上的高跟鞋,雙手捏得緊緊,開始在昏暗的房間裡來回踱步,大口大口地呼吸,調整著自己的情緒。

半夜,她終於上了床,閉上了眼睛。

天漸漸地亮了。

到了約定的八點鐘,接她的便衣來敲門。

孟蘭亭打開房間的門,說道:“抱歉,我不坐今天的飛機了。麻煩你們,接八姐去機場就可以了。”

便衣神色錯愕,兩人對望一眼,遲疑了下,其中一人說:“夫人,剛才我們正想問一下夫人,八小姐她不在房間裡,門沒鎖,裡麵沒人。”

孟蘭亭一愣,急忙走了過去,推開隔壁那扇虛掩的門。

房間裡靜悄悄的。窗簾開著,一道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光束之中,微塵浮動。

臥室,浴室,露台,全都不見馮令美的蹤影。

她的箱子,也不見了。

孟蘭亭匆匆下樓,到了前台,問馮令美的去向。

金發碧眼的大堂經理急忙迎了上來,說馮八小姐今天一早就已經離開了酒店,說完,又遞來一封信。

“這是八小姐讓我轉交給夫人您的。”

孟蘭亭接了過來,從裡麵抽出一張紙。

灑了香水的酒店信箋紙之上,用房間裡的鉛筆淩亂地寫了一列字,字體潦草,大意是說她改變了主意,不想出國了,今早就搭最早的一班輪船回去,讓孟蘭亭不必管她,自己上飛機就行。

孟蘭亭捏著信箋,反複看了幾遍,陷入了凝思。

“馮夫人?沒事?”

經理關心地問。

孟蘭亭收起紙,抬起視線,慢慢地搖了搖頭。

“沒事。謝謝您,先生。我還有事,大約還要繼續在這裡住些天。”

“榮幸之至。願意為您效勞。”

經理微微躬身,笑容滿麵。

第85章

發生在鬆江平原上的那場大戰,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不分白天,沒有黑夜。火炮積聚而出的烏雲,徹底地掩了這座雲間城上的太陽和星光,機槍口吐出的火舌和霰彈火炮,將無數前一秒還帶著滾燙體溫的血肉之軀摧毀,化為泥血,滲入了這片被古老的長江衝刷了數千年而堆積出的肥沃的黑色土壤。

千裡之外,太平香港,孟蘭亭在這座豪華酒店的房間裡徘徊著,在無數次的去和留之間,踟躇猶豫著。

終於,她拿起了電話,撥出了那個號碼。

在摒息的等待之中,電話接通了。

“大姐您好。是我,孟蘭亭。我現在還在香港。”她說。

“我知道。”

那頭,馮令儀的聲音,循著電波,傳到了孟蘭亭的耳中。

“小九不是送你到的香港嗎?怎麼還沒走?是遇到了困難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帶了一絲仿佛來自疲倦的暗啞,但語氣卻依然從容,也聽不出她此刻的喜怒或是愛憎,一如她平日留給孟蘭亭的印象。

“沒有困難,是我自己臨時決定先不走的。”她低低地說。

那頭頓了一下。

“為什麼?他不走,既然這樣安排你,就是希望你出去,他大約也能安心些。你最好還是聽從安排。”

孟蘭亭的視線,落在電話旁的那張日期是數日前的她已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德臣西報上的一則並不起眼的小豆腐塊新聞。

“大姐,我會出去的。但在這之前,我請求您的幫忙。”

馮令儀仿佛微微一怔:“你說。”

“我在一份英文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說我方密電曾被日方截獲破譯,行動泄漏,遭到突襲,僅那一役,就犧牲了一個師的將士,這是真的嗎?”

沒有應聲。

“此前我在收到的來自國外的資料上,看到過關於密碼理論研究的簡單介紹,包括製造和破譯,我很感興趣。美國有位被軍方聘用的數學教授是個中的佼佼者,我想成為他的學生。但涉及機密,我的個人申請是不可能達成的。我希望大姐您能幫我,將我引薦過去。”

“我不知道這場戰爭多久才能結束。即便萬幸,速戰速決獲得了勝利,等我學到些東西,日後,我想我應該也是能發揮些作用的。”

“我需要大姐您的支持和幫助。”

馮令儀的聲音,終於再次傳了過來,語調微微起伏。

“蘭亭,我很意外,收到你這樣的要求。”

“是我之前小看了小九和你……”

她頓了一下。

“不瞞你說,去年起,美方就已開始幫我們做這方麵的人員培訓了,我們也在考慮成立自己的組織。如果你有天賦,自己又立誌投身於此,我自然支持你。聯係好了,我會通知你。”

“謝謝大姐支持。我等您的指示。給您打這個電話,另外還有一件事。關於恪之……”

“他現在,在上海嗎?”

馮令儀沉默了片刻。

“是。在參加會戰。”她說。

“大姐,我和他分開的時候,有幾句話還來不及說。出去前,我必須要和他說。我不知道怎麼聯係他,他說您可以,叫我有事找您。我請您再幫我一個忙,幫我轉告他,方便的時候,請他給我來個電話。”

“可以。”①本①作①品①由①思①兔①網①提①供①線①上①閱①讀①

馮令儀立刻答應。

掛了電話,孟蘭亭坐在桌前出神了片刻,收拾了下,起身,出了房間。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漫長的日子裡,孟蘭亭唯一外出去過的地方,就是香港大學圖書館。

在酒店的房間裡,她不是埋首於借來的期刊資料裡,就是看報紙,聽廣播。

她等待的那個電話,始終沒有打來。

天亮,天又黑。她整夜整夜地失眠,睜著眼睛,等待第二天的到來。

夏天慢慢地過去了,天氣漸漸地變冷。

終於有一天,廣播裡說會戰結束了。以上海淪陷,國府戰線戰略性轉移而告終。

和平常一樣,侍者早早就將當天的報紙及時送到了她的房間。

房間裡窗簾低垂,開了一夜的燈,靜靜地照出孟蘭亭蜷膝縮坐在椅裡的身影。

當視線落到那份用觸目驚心的黑框框出來的占了大半個版麵的密密麻麻的校級以上軍官犧牲人員名單上的時候,她幾乎徹底地失去了去看的勇氣。

過了很久,她拿起了報紙,讀著用鉛字印上去的一個一個已化為英靈的名字,從第一個,到最後一個。

看完了一遍。

又看了一遍。

在看過第三遍,沒有看到自己熟悉的名字的時候,她潸然淚下。

這是這幾個月來,她第一次的流淚。

她哭了好些時候,終於擦去眼淚,打起精神,從椅子裡爬下去,站在了浴室那麵雪白的鏡子前,看著鏡中的女子。

短發慢慢地長長了,已經幾天沒有梳理,淩亂地覆垂了下來。帶著幾分尚未完全褪儘的少女青蔥的臉,泛著淡淡的青白,一雙眼睛,紅通通的。

第二天的清早,大概五六點鐘的時候,昨夜終於沉沉睡去,此刻尚在夢裡的孟蘭亭,被電話的鈴聲給驚醒。

馮恪之,他打來了電話。

“為什麼還不走?”

電話的訊號不是很好,嘶嘶地夾雜著電波的噪音,聲音忽高忽低,但即便這樣,也能聽得出來,他嗓音嘶啞,語氣有些焦躁,並且帶著質問。

他的周圍,聲音也很嘈雜,仿佛有很多人在忙著什麼事。遠處,不知道什麼地方,隱隱傳來一道槍炮之聲。

孟蘭亭緊緊地握著手裡的電話,閉目,吸了一口氣。

“我會走的。但在走之前,我有話要和你說。”

睜開眼眸,她說道。

“什麼事?”

“對了,你弟弟負責指揮部的通訊,相對安全,你放心。”

他的語氣緩了下來,遲疑了下,突然仿佛想起了什麼。

“你……不會是懷孕了?”

他失聲,語調一下提了起來。

“不是。”

他哦了一聲,聽不出是失望還是希望,沉默了。

“我們沒能守住,遵照上命,現在正在撤退。”

片刻後,他說道,聲音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