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伸了出去,又不敢碰,乾脆跑了回去,衝著一輛停在路邊陰影裡的汽車喊:“馮公子,不好,孟小姐被我給嚇暈了!”
馮恪之正靠坐在車裡,抽煙。
黑暗裡,夾在他指間的一點香煙的紅光,半明半滅,閃爍不定。
“我發誓,我隻是背了你叫我說的話而已,啥子都沒乾!”
“是不是我長得太凶了?”
馬六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沮喪。
馮恪之的眼前,立刻浮現出今晚她的那張臉。
白得不見半點血色,雙頰卻又泛著豔麗得近乎不正常的紅暈。
馮恪之心裡罵自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兩條腿卻再也管不住了,丟掉香煙,推開車門下去,朝著那個方向疾步而去。
趕到巷口,借著路燈的光,他看見一團身影,就軟在距離自己及不過十幾步外的那片牆角跟前。
他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來不及細想這到底是出於一種什麼感覺,正要奔去,突然,硬生生地刹住了腳步。
他看見已經有人朝她跑了過去。
周教授夫婦剛剛和朋友聚會完畢回來,發現孟蘭亭出去了,看她屋裡留下的痕跡,仿佛是臨時有事急匆匆走的。
已經過了十點,不早了,她一個年輕小姐,還生著病,這麼晚了,獨自去了哪裡。
兩人很是擔心,想出來找找,打開門,找了一會兒,周太太就看到一團人影倒在距離家門口不遠的一段牆邊地上,趕緊跑了過去,認出是孟蘭亭,哎呀一聲:“老周!快來!蘭亭在這裡,暈過去了!”
馮恪之慢慢地後退了幾步,隱身在黑夜的暗影裡,看著那對教授夫婦將孟蘭亭喚醒,攙扶著她,走進了那扇漏出了一片燈火顏色的門。
然後,門在他的麵前,關上了。
他在牆影裡默默地站了片刻,聽到馬六追了上來的腳步聲,雙手插兜,轉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馬六一頭霧水,看著馮家公子掉頭回來的身影,實在不知道,自己這個晚上到底都在乾什麼。
最近這一個月,包括自己在內的這支預備參加軍事競賽的憲兵隊隊員,完全是在暗無天日的訓練裡度過的。黑暗之程度,甚至到了連大洋和大新書寓頭牌的魅力也開始下降的地步。偏馮家公子不但親身上陣,聽說乾脆連馮公館也不回了,一連十幾天,全都宿在憲兵司令部的辦公室裡。
對著這麼一個紅了眼睛的黑臉上司,誰敢打退堂鼓?怕惹惱他掏槍崩人,全都跟著玩命地練。
今晚上,才剛結束了一場體能訓練,馬六回到宿舍,連澡都沒洗,倒頭就睡。才眯眼,突然起了一陣警鈴,知有行動,馮參謀親自帶隊,當時打了個激靈,趕緊叫人出動,全副武裝跳上了車,從龍華鎮一路狂飆到了曹渡。
他本以為有什麼大魚要抓,沒想到是十幾個鬨事的學生,頓時生出一種殺雞用牛刀的無力之感。
這就算了,當馮公子是心血來潮,想玩兒——他搞不懂的是,那十幾個學生,看著分明是有點問題的,平時輕易不出動的憲兵司令部的人,這樣一路殺去,最後居然啥也沒乾,隻見馮公子繞著那個漂亮的孟小姐走了兩圈——放人。
這也算了,反正他也不想抓學生,巴不得早點回去睡覺,好應付明天的訓練。
叫他徹底迷糊的,是自己剛才被差遣乾的事。
“馮公子,你膩了鐘小姐,又看上了這個孟小姐?”
馬六的神經再大條,也終於懷疑了起來,想起馮家小九爺的風流之名,頓時醍醐灌頂,脫口而出。
“操你的娘的蛋!”
馮恪之罵了一句,上了車,啪地關上門,發動汽車。
馬六縮了縮脖子,怕他惱了會把自己丟在這裡,趕緊閉嘴,跟著跳上了車。
汽車發出一陣轟鳴聲,迅速離去。
……
孟蘭亭被周教授和周太太扶著進了屋,脫了衣服躺下去,喝了半杯溫水。
夫婦倆從她口裡得知了今晚發生的事,又是擔憂又是慶幸。本要叫醫生過來再給她瞧瞧,孟蘭亭婉拒了,說剛才隻是自己太過緊張,現在已經沒事了。
兩人見她精神看著確實好了點,這才稍稍放下了心,喂她吃了藥,叮囑她睡覺,替她關了燈,輕輕地帶上了門。
外屋,周教授夫婦低低的議論聲和腳步聲漸漸消失,伴著電燈開關拉滅的聲音,耳畔終於徹底地寧靜了下去。
房間裡很黑,一縷昏暗的路燈的光,透過那片藍色的麻紗窗簾,從外麵頑強地透了進來。
吃的藥有助於睡眠,前兩個晚上,她吃了後,很快就會昏睡過去。
但今夜,藥力也沒法催她入眠。
她再也睡不著了。耳邊是今晚馮家兒子腳上那雙皮靴在自己身邊走動時發出的腳步之聲。閉上眼睛,就是他最後停在她的麵前,兩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幕。
孟蘭亭疑心他是發現了那張被自己踢到機器下的東西。
就在對上他目光的那一刻,這種猶如直覺般的感覺,是如此的強烈。
這也是為什麼,當時她會如此恐懼的緣故。
她無法想象,倘若他當時要自己挪開腳步,露出了身後那張機器下的紙,那麼該怎麼辦。
萬幸的是,可怕的一幕,終於還是沒有發生。
這原本隻是她當時的短暫直覺,她不確定,並且,事後,也不相信,以馮家兒子的惡劣品性和他天然的立場,他會去理解這些學生的激情和赤子的心。
但是現在,這個疑慮變得搖擺了。
那個自稱馬六的憲兵團的人,雖然沒有提,但說的那幾句話,活脫脫就是馮恪之的口氣。
難道,真的是他出於同情和理解之心,放過了自己和那十幾個一道的學生,隨後因為兩人之間的種種怨隙,不願再見自己,才叫這個馬六前來予以警告?
孟蘭亭被這個念頭攪得心神不寧,一夜無眠。
第二天的早上,周太太見她雙目浮腫,麵容憔悴,叫周教授到係裡替她掛個假,堅持要她留在家裡休息。
孟蘭亭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就是去了學校也做不好事情,於是聽了周太太的話,留在了家裡。
周太太打了電話,將醫生請了過來,替她重新量了體溫,打了一針,叮囑她好好休息。
孟蘭亭睡了半天,下午醒來的時候,聽到外屋客廳裡傳來周太太和人輕聲的說話聲。
奚鬆舟回了,過來探望。
第31章
孟蘭亭覺得人也舒服了些,想著這樣繼續裝睡不大禮貌,於是起床穿衣,來到客廳。
奚鬆舟正聽周太太在說昨晚的事,神色凝重,忽然看到孟蘭亭出來,忙從椅子上起身迎她。
孟蘭亭坐到了他斜對麵的一張椅子上。
周太太端詳了下她的臉色,說:“比昨晚要好些,隻是還是不大好。還要休息。”
又指著幾上的一兜時鮮水果和一束鮮花,說:“鬆舟剛回上海,聽說你今天請假沒去學校,不放心,立刻就來看你了。也是有心。”
“你感覺如何?累的話,不必管我,回去再睡吧。”
奚鬆舟凝視著她還略顯蒼白的一張臉,說。⊥思⊥兔⊥網⊥
孟蘭亭含笑:“我已經好多了,謝謝奚先生特意來看我。”
周太太過來,替她肩上披了條披肩,歎了口氣:“昨晚的事,雖說有驚無險,但我現在想起來還是心驚肉跳。第一幸好你接了電話及時通知。第二還是你的功勞。陳清清他們見你今天沒去學校,中午到我這裡來看你,見你還睡著,就沒打擾,坐了一會兒走了。”
周太太的臉上,露出一縷夾雜了畏懼的濃重的厭惡之色。
“他們說不但警察,連憲兵司令部的人也出動了!不過一群學生而已,何至於要出動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活閻羅?要不是蘭亭昨晚你機智周到,膽子又大,挺身而出,救了昨晚的場,真不知結果會如何了。我想起來就後怕,後來一夜都沒睡好。”
周太太在耳邊念著,孟蘭亭卻聽得有些心不在焉,更為她如此抬高自己而感到心裡不安。
她做的事,隻是基於自己良知之上的儘力罷了,更重要的,把全部的功勞都安到自己的頭上,仿佛於實情不符,實在叫她不安。
但畢竟隻是自己的疑慮,當著他兩人的麵,她自然不好多說什麼,忙道:“我隻是儘了點力罷了,大家沒事就好。”
“憲兵司令部固然名聲不好,但想來,也非人人天生都是窮凶極惡之徒。昨晚回來得晚,還有件事,我沒說。”
孟蘭亭想了下,把昨晚自己回來後馬六找過來的話轉述了一遍。
周太太聽了,顯得有點驚訝,咦了一聲。
奚鬆舟點頭:“這話說得極好,我完全認同。等下回去,我就幫你去給他們傳話,你放心吧。”
孟蘭亭向他道謝。奚鬆舟搖頭:“比起你,我又做過什麼。何須道謝。我要是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我也不回南京了。”
周太太搖了搖頭:“算了,不說這個。蘭亭你餓了吧,和鬆舟聊,我去給你做碗麵。”
周太太去了廚房,周教授還沒回來,客廳裡隻剩下了孟蘭亭和奚鬆舟兩人。
午後的陽光從客廳那麵釘了綠紗的窗戶裡射入,微塵在光柱裡上下浮動,客廳裡安靜得隻剩下了牆上那麵時鐘滴答走動發出的聲音。
孟蘭亭看了眼奚鬆舟,正對上他向自己投來的目光。
不知道為什麼,他給她一種感覺,仿佛這一趟南京之行回來之後,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了的樣子。
“孟小姐,要是不介意,以後我可以叫你蘭亭嗎?也希望你以我名字,而不必繼續用先生來稱呼我。”
他忽然說道。
“我想,我們應該也能算是朋友了。”他笑著,補了一句。
孟蘭亭一怔,隨即也笑了:“行。”
奚鬆舟顯得很高興,和孟蘭亭談了一會兒關於數學教學的事,忽然想了起來,笑道:“蘭亭,不知道周教授有沒有對你提過,今年也有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名額資格考試,報名者並不限清華,周教授也有推薦的名額。參加考試後,成績優異者,可獲得公費赴美著名大學攻讀學位的寶貴機會。雖然錄取名額極少,但我覺得你可以一試。以你的數學天分,就這樣蹉跎了,猶如明珠蒙塵,實在太過可惜。”
孟蘭亭一怔。
幾年前,自己放棄了省考得來的出國讀書的機會,雖然當時完全出於自願,並沒有半點不甘,且一開始參考的目的,與其說是勢在必得,倒不如說是試水。
但從深心而言,有時想起,未嘗不是一種遺憾。
奚鬆舟的這個提議,她確實有點動心。但是想到至今還杳無音訊的弟弟,她便又打消了念頭。
“等我有了弟弟的消息再說吧。”
奚鬆舟點了點頭:“理解。但願能早些得知令弟下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