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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山 順頌商祺 4296 字 6個月前

季維知急著走,冷冷地催道。

後座人這才睜開眼,寒氣逼人地看著他,“季先生可是要去萬國飯店?”

季維知不耐煩,“跟您沒關係。”

盛權冷笑著說:“放心,你有綏綏護著,我也不可能對你動手。我隻是看你冷得厲害,想捎你一程罷了。”

季維知倚著燈柱,拒絕得乾脆:“不必了。”

話音未落,不遠處停著的車上忽然走下來幾個人,都是魁梧模樣,一臉不好惹地圍住季維知。

年輕的軍官自然不懼怕打架,可這裡是公共租界,現在又是談判關口,要是惹出什麼鬥毆事端對大局不利。

季維知忍了忍,終於還是上了車。

車內靜得可怕,隻剩引擎篤篤響。

季維知直勾勾地盯著窗外,一個眼神都不願意分給身邊人。

盛權也不急,繼續閉上眼,既不說明來意也不放季維知離開。

年輕人到底是沉不住氣,憋不住開口道:“您今兒到底想乾嘛?”

盛權仍舊靠著,手指敲著帽簷,語氣有幾分陰鬱:“這話該我問你。”

“我?” 季維知反問。

“你既已經跟綏綏一刀兩斷,為何在他回國後又來接近、慫恿他跟我作對?還鬨出那種見不得人的笑話……” 盛權想到自己兒子與這個男人不清不白就怒火中燒,忽然睜眼,粗重的眉下閃過一道淩厲的光,“竟然騙著綏綏把勤盛都給了你!多少人眼紅它,他卻一言不發地…… 你的目的達到了,是吧?”

“什麼目的?” 季維知皺眉。

盛權忽然笑了,說著季維知聽不懂的話:“對了,你還不知道。嗬,所以你有彆的目的。”

季維知不明不白地被罵一通,氣都沒處撒,礙於對麵是盛綏的長輩,隻好忍著:“我是真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彆裝了,我不信你隻是為了錢。既然已經拿走那麼值錢的廠子,怎麼還在綏綏身邊?你還想從盛家得到什麼?”

季維知被氣笑了:“盛家能有什麼值得我拿的?”

神態不屑又不忍,跟盛綏每回回家吵架時如出一轍。

盛權被這個語氣和表情刺痛,壓著聲說:“看來,你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

季維知聽不出話中玄機,反唇相譏道:“我當然不知道。您這麼多心眼兒我哪能各個都摸透?到現在了我也沒明白您怎麼逼的二爺退伍,您多能耐啊。”

句句帶刺,盛權卻沒生氣,反倒帶起探究的笑,“他當初怎麼跟你提的?”

“隻說家裡不同意,要他轉學商。” 季維知再說起舊事已經可以很平靜了。

經過這些天和二爺的相處,雖然對方隻字未提,但季維知心裡清楚,那個會手把手教他讀懂 “孰知不向庭邊苦,縱死尤聞俠骨香” 的男人從未離開。

盛權默然。租界外的火樹銀花在他臉上流轉。平靜的眼神裡忽然染上一些倦色,像個老者。

“是啊。肱骨大結節骨折,肩袖撕裂,” 盛權忽然笑了,笑中苦澀,無人知曉,“我乾的。”

季維知仿佛聽到驚雷乍現,滿眼都是金星,不可置信地問:“什麼?”

盛權平靜地說:“兩年前,我親手對他開了槍。”

季維知倒吸一口冷氣。

盛權指著自己的肩膀,銳利的眉峰蹙了蹙,“我打廢了他的右手。當時,他連筷子都拿不起來,更彆提上戰場。所以,在跟隊裡協商過後,我為他辦理了退伍手續。”

季維知說不出話。那個十項測試全 A + 的優秀學員一朝被拉下神壇、人人唾罵,罪魁禍首竟然是自己的父親!

季維知想起盛綏當初說起 “理想” 時神采奕奕的樣子,心痛如刀絞。

舊愁新恨一起湧上來,季維知猛地揪起盛權的衣領罵:“虎毒還不食子呢!你瘋了嗎?!這些年因為退伍的事兒他招了多少罵名!他為了歸隊到現在還他媽每天起早訓練呢!當初多驕傲多耀眼的一個人啊……”

現在卻連進軍政局的樓都不敢了。

季維知一邊說一邊紅著眼睛,氣得發抖。

盛權就像早就預料到一樣,不為所動,隻是把車往另一個方向開。

“我瘋了?” 盛權淡然地看著年輕人,任他抓皺自己的衣領,冷笑著。

說話間,車拐過一片荒涼的草地,停在山頭前。

盛權忽然把人推開,指著外麵成片的墓地,低吼道:“我讓你看看誰瘋了!”

季維知他本不該下車的,然而這個地方他太熟悉了。

鬼使神差地,他跟著盛權下了車,走到幾座陌生的碑前。

盛權手在抖,嘴唇也失色,原本泰山崩於前都不形喜怒的男人此刻略顯失態。

季維知定睛一看,眼前是青灰色的石碑,上麵寫著:【盛林之墓】

季維知的拳頭攥了又鬆,後槽牙都快被咬碎。

“這是綏綏他爺爺的墓。” 盛權盯著碑文,壓抑著顫唞說,“盛家上下幾十口,如今還活著的,就剩我和綏綏了。”

第42章 他一直都在騙你

聽到這句話,季維知愣了愣。

男人淒淒地說:“老爺子打了一輩子的仗,最後被炸掉一條腿和一隻手。你說我瘋了。可他被抬回來時滿身都插著管子,手萎縮成一團,像個雞爪子!那才是瘋了。

老爺子又是多驕傲一人呢?他沒法下地,吃個飯能吃得一地都是,連上廁所都要人扶!下人欺他殘廢,外人說他沒用。

“最後他染上了大煙,想來鎮痛。那玩意哪是能沾的?不出兩月,他就把自己抽死了,家底兒也被敗個精光。”

沒等季維知反應,盛權又拽著季維知看向旁邊的小碑,“這是我妻子的墓。”

季維知轉頭望去,隻見芳草萋萋,一片綠意中的青灰色分外顯眼。

“二十年前,她去做軍醫,被流彈片割穿了肺,大出血。她救了少說幾百號人,可她走的時候連個全屍都找不到!這墓裡的衣服,出嫁時買的。紅衣服離家白衣服回,她才三十二歲!”

盛權啞著聲,硬生生逼回去眼淚,深深吸了口氣,仰頭望天,甚至不忍心看新碑的方向。

“這是我大兒子的墓。”

男人臉上的溝壑從未如此明顯,歲月未曾帶走他的精氣神,可這一座座塚幾乎教他崩潰。盛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說到動情處竟現出季維知從沒見過的溫柔。

“他叫盛遠。他比綏綏更聽話,也更活潑,之前我到家總能聽到他一口一個‘爹’地叫著。他愛吃排骨年糕,總纏我跑三條街替他買。可我真喜歡他倆啊,沒有哪個父親不想孩子好。他們入伍我本來沒意見,哪怕總見不上幾麵,但一家人能順遂地過個年也算好……

“年夜那天我給遠遠和綏綏剪了窗花、泡了藕粉,買了好大一盤排骨年糕,在門口坐著。

“張家人孩子回來了,我打招呼;李家人團聚了,我跟著笑;後來整條街都放起了鞭炮,那個鑼鼓喧天喲,我還是不死心。

“是,最後是有人敲門。可來的人不是老大,是個軍裝小子,來送遺物的。我就奇怪了,我兒子活得好好的,送什麼遺物呢?他昨兒還給我托夢說想吃年糕,我都準備好了。

“可他怎麼就…… 回不來了?連他最愛吃的東西都不要了,連我也不要了。

“我把自己鎖在他的房間裡鎖了三天,出來時看到全家上下都掛著白花,我還發火,我不許他們掛,我兒子沒死。他想做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哪那麼容易死?”

“我快瘋了!我想到綏綏…… 他不能死。於是我不許綏綏再回隊裡,我的綏綏,我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希望。可他怎麼會那麼犟?我說什麼都沒用,攔不住他,我隻能……◎思◎兔◎網◎

“我忽然想,他的手廢了就再沒法回隊了對不對?傷了總比死了好……

盛讓忽然蹲下去,雙手遮著臉,再也壓抑不住哭:“槍聲響的時候,綏綏看著我,沒有掙紮,倒下去。”

墓園冬風獵獵,似萬鬼齊哭。

盛權啞了聲:“綏綏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怪物。”

季維知久久說不出話。

盛權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搓了搓臉,把淚抹乾淨,“我沒想過讓誰懂我。你們罵也好、恨也好,無所謂。”

他這輩子的妥協與溫柔,早就被一樁樁墓碑壓在地底,永世不得超生。

季維知木然地望著他:“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盛權冷笑道:“我要讓盛綏知道,想脫離盛家,沒那麼容易。”

季維知的眼眶也濕了。年輕人從軍兩年,何嘗不知道其中辛酸危險。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二爺跟著你的腳步走。” 季維知憋著不落淚,居高臨下地看著男人。

氣憤中又同情萬分。

誰來同情盛綏呢?如今 “盛二爺” 這三個字早就成了靶子,人人懼它腳下屍骨成山,又都想近它分一杯羹。誰還記得這三字背後的男人,失去理想、信任與名譽的男人,甚至不過而立。

他也曾經是個能在挨過家法後仍握著拳頭說 “孰知不向庭邊苦,縱死尤聞俠骨香” 的青年人。

一個曾清白又受人敬仰的,像季維知那樣的,青年人。

“你知不知道他有多想回隊裡?” 季維知哽咽著,“他七年前就立誌戎馬沙場,每回跟我提起盛遠哥哥時都是喜笑顏開,他做夢都想堂堂正正地跟我們並肩作戰。”

往事一幕幕過,季維知怎麼會想到盛綏當初竟是受了親生父親一槍?

盛權也含著淚,笑開了,音節瘮人,驚起一片寒鴉,“我當然知道!”

“他跟我年輕時那麼像…… 聰明,圓滑,有手腕。他的歸宿不該是輕飄飄一個衣冠塚,他必須把盛家的一切傳承下去。

“可他不聽。我不明白他那個隊到底有什麼吸引力。老大死在隊裡,他也不肯走。那我能怎麼辦?我…… 我隻能讓他沒有後路!哪怕他會恨我一輩子,也至少能保住一條命!” 盛權猛地站起來,剛剛的溫柔與悲傷一掃而光。

“可他憑什麼…… 憑什麼把勤盛給你…… 他給誰,都不該給你!”

季維知無言以對。他不知該怎麼跟一個可憐的父親說話。

盛權並沒有要得到反饋的意思,兀自說著傷人的話:“我今天跟你說這些,不是因為我接受你。隻是想讓你知道,我為了盛家,什麼都可以做。”

來了。

季維知想,這大概才是男人今天的目的。

盛權眼角還有未乾的淚,襯著華語更加絕情:“如果你識相,就該選擇自己離開,否則我再說下去你一定會後悔。”

季維知歎口氣,眼裡盛著悲憫,“您覺得這個威脅很有分量?”

盛權被這樣的眼神刺痛,雙?唇緊閉,晌久才說:“你大概是被綏綏寵壞了,說話才會這麼沒大沒小。可你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