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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星 千山茶客 4434 字 6個月前

微微一笑,語氣溫柔:“畢竟他是高高在上的官員,而我,是心地仁厚的善人呀。”

萬萬沒料到她會這麼說,滿城的百姓都怔住了。

楊子風也愣住了。

簪星搖頭,神情十分認真:“做善人與報仇,並不是一件相悖的事。如果做善人的代價就是有苦說不出,連這種委屈都要忍受,那天下間,還有誰願意做善人呢?”

日光如金色霜霧,在空中慢慢凝固。

簪星握緊了手中的禪杖。

她知道正確答案,她知道五輪塔的意圖,所謂的親友愛人,不過是紅塵一粟。隻要放下屠刀,放下恩怨,拯救萬民,這一世曆練即可結束,所有的愛恨癡纏,都是過眼雲煙,她不會記得此刻的委屈,也不會記住當年的仇怨。

輕輕鬆鬆,無掛無礙。

但她就是不願意。

這個世上,有情有義,有因有果。若惡人逍遙法外,善者委曲求全,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她想不明白,乾脆也不想了。

她隻想遵循本心做事。

“你不應當求我原諒。”她看向麵前的子風,“能寬恕你的也不是我,你找錯人了。”

子風的目光驚恐,身子開始顫唞。從他身後綻放的大片忍冬耀眼奪目,幾乎要攫住所有人的目光。

空氣似乎扭曲了一瞬,雲層中傳來的梵音經文忽而放大至耳邊,密密麻麻無孔不入地從四麵八方飛來。

“......聞已應求大慈悲心。觀察眾生,而不舍離。思惟諸法。無有休息。行無上業。不求果報。了知境界。如幻如夢。如影如響。亦如變化......”

“......慈莊嚴故,於諸眾生不起惱害;悲莊嚴故,憫諸眾生,常不厭舍;喜莊嚴故,見修善者,心無嫌嫉;舍莊嚴故,於順違境,無愛恚心......”

“......於一切處而不住相。於彼相中不生憎愛。亦無取舍......”

金色的佛光似要將人吞噬,而在這無儘的佛音之中,有人搖了搖頭:“彆念了,我根本不打算成佛。”

麵前的男子麵露驚恐,五官被扭曲得猙獰,簪星舉起了手中的金色禪杖,朝他狠狠劈去——

刺耳的梵音突然消失了。

眼前的城池、百姓、楊子風仿佛畫卷上的圖案一點點褪色,濃重的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了上來。這黑暗像是沒有儘頭,能吞噬一切活物。簪星走了幾步,似有所覺,抬起頭來,就見到頭頂的上方,睜開的一雙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她。

這是一尊巨大的金色佛像,坐落在黑暗裡。佛像極高,寬廣如殿宇,她站在佛像麵前,如螞蟻之於大象。恢弘與渺小,似神佛與凡人。

“這是......”簪星心中一動。

金佛生了一張慈眉善目的臉,嘴角溫和地揚起,眉眼微彎,眸光卻平靜而冷漠。沉默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簪星手中的金色禪杖,不知何時已經變回了無憂棍。她明白過來,輪回結束了。

“結束在這裡......”她若有所思地抬起眼:“最後一次輪回,是敬善大師的經曆?”

明淨曾說過,修繕五輪塔的敬善大師,最廣為人知的不是他的修為,而是他的德行。多年前都州曾有一地乾旱,餓殍無數,流民數以萬計。是敬善大師廣施恩澤,拯救萬千百姓。其中無量功德,家弦戶誦。

她不知道“廣施恩澤”的真相,竟是如此。

落入八苦輪回中時,她雖記得自己是簪星,卻也真正要體會輪回中的“簪星”所體會的一切。而如今從其中抽離,再看所經曆的一切,滋味又是不同。

看來,這才是五輪塔真正的試煉。讓人生生死死輪轉體會紅塵之苦,最後一世,曆經敬善大師所經曆的一生,放下、了悟、突破。

而眼前這個情況......簪星看向巨大威武的金佛,心中失笑,看來,她是沒有通過五輪塔的試煉了。

也是,敬善大師是佛修,佛修一生求善,就如當年的敬善大師放下恩怨,拯救萬民,當然也期望來佛塔的試煉者也做出如他一般的選擇。而隻要有慧根的修士,自然能從前麵幾世輪回中窺見佛塔主人的意圖,做出正確的選擇。

如她這般臨到頭了偏要我行我素的人,或許根本沒有。

罷了,沒有慧根的人縱然勉強選擇正確答案,隻怕也悟不出來什麼。簪星看了看四周,她既沒有通過五輪塔的試煉,也不必在此停留,還是想想該怎麼出去好了。

正在這時,虛空之中,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為何不放下?”

第二百八十八章 佛淚(1)

“為何不放下?”

“嗯?”簪星猛地抬起頭。

一片寂靜中,陡然響起人的說話聲,未免令人悚然。這聲音似遠還近,仿佛有些熟悉,平靜的、僵硬的、如一潭死水,沒有半分波瀾。

簪星望著麵前的佛像,金佛微笑著看著她,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那目光有些變化。

“問我嗎?”她有些意外,難道這五輪塔中的試煉還沒有結束?她應該回答什麼?

人人常說,要揣摩出題人的意圖,才能得出正確的答案。敬善是願意犧牲自我成全眾生的佛修,眼下看她,應當如看一個不知悔改、自私自利的小人一般。

但簪星做不到如他那般偉大,佛和凡人,本就有距離。既無法揣摩對方意圖,便隻能認認真真說出心中所想,真誠總比虛偽更容易打動人。

簪星道:“我很想放下,但就是放不下。就算勉強饒過他,拯救萬民,這之後的欣慰也抵消不了我的痛苦。我完全能想到我這樣做之後會如何,肯定會夜裡反複回想,越想越後悔,下半生都活在不甘悲憤之中,最後鬱鬱而亡。”

“對於旁人來說,善人做這些事,是理所應當,是積累功德,但對於我來說,這是強人所難。”

“佛祖才會沒有私情,我是個人,所以恩怨分明,不願意委屈自己。”

“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我不想強求。”

簪星說完這些話,四周又沉寂了下來。

那個古怪的聲音沒有再繼續,虛空中卻有變化悄悄發生。

那尊巨大的、巍峨又冰冷的金色佛像,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視著她,嘴角的微笑仍然柔和,神情依舊悲憫,而那雙平靜而淡漠的眼中,卻慢慢地湧出一滴清澈的淚水。

金佛......流淚了。

簪星一愣。

她不過就是實話實說,也不至於讓這尊佛像感動得流下眼淚吧?

那張悲泣的笑臉近在眼前,眼淚一滴一滴,源源不斷。仿佛泉眼般從其中流出清澈的水,順著巨大的金身流淌下來,在簪星麵前的地麵上彙聚成一方小小的水坑。

簪星猶豫了一下,走上前去,水麵平靜如一方小小的圓鏡,她伸手,觸摸到了溫熱的水流。

一瞬間,巨大的悲傷和困惑撲麵而來,將簪星密密麻麻地包裹。

她從如鏡的水麵中看到了一切。

她看到了佛修敬善在滿城百姓的哀求之下,放下了金色的禪杖。楊子風因而僥幸逃脫一命。他果然如自己所說,將府中米糧拿出來賑濟百姓,直到度過旱災。

旱災結束了,楊子風得天下善名之稱,敬善也成了慈悲為懷的活佛,往日恩怨一並勾銷。人們背後稱敬善大師心有眾生,而子風懺悔罪孽回頭是岸,雖是孽因,卻結善果。是世間最好的安排與曆練。

可是,真就如此嗎?

她看到那佛修站在滿地的荒蕪中,目光憤怒而悲涼,時而痛苦,時而不甘,時而彷徨,時而踟躕,最後,在天下人的眼睛裡,一點點沉默下去,終不言語。

他似乎成了真正心為蒼生的善人。

他修繕了流泉寺,避開人群,居住餘峨山中。他修為深厚,心地善良,人人若有不平難處,總是找他出麵。

他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不同的人,眉宇間淡然又寬廣,似是看透紅塵一切紛雜萬象。

他斬殺四處食人的巨獸,將巨獸骸骨修成佛塔,又以元力鑄造獬豸雕像置於塔前。日日在佛塔徘徊,直到坐化升天。

每一個進入佛塔的人,都要經曆獬豸的考驗,無罪之人方能成佛,無罪之人方能解答他的困惑。

那他到底在困惑什麼呢?

一個一心想要複仇的人,隻因從前是個善人,隻因要救天下百姓,所以不得不放下私人恩怨,眼睜睜地看著仇人在自己麵前好好地活著。血債難清,悲憤難平,那張總是慈悲柔和的麵目下,藏著極度的不甘。

每個夜裡,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對自己說,放下吧,應當要放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一切皆是虛妄。

既是虛妄,何必執著?

他老了,不再繼續突破,終到了涅槃時分。他囑咐好弟子身後事宜,獨自一人進入了五輪塔,在此地坐化。

世人傳說,敬善大師功德圓滿,涅槃成佛。

但沒有人知道,直到他闔眼的前一刻,都仍在困惑。

不是說,涅槃之時,圓滿諸德,寂滅諸惡。離生死之苦,全靜妙之樂。他應當不會再察覺痛苦,不會感到困惑。但為何在他死後,仍舊未曾脫離這紅塵之苦,反複回想當年城牆下萬民哀求的那一幕?

他心中不解又憤怒,隱藏的不甘在這佛塔中輪轉,執念與佛塔融為一體,逐漸成為了五輪塔的最後一層考驗。

一層旁人難以覺察出陷阱的考驗。

那些輪回的八苦、紅塵不過都是雲煙,隻是為了引出最後一世敬善的執念。

救萬民,是功德,成佛。

殺一人,是業障,成魔。

他反反複複地、一遍又一遍地詢問前來輪轉的修士,成佛與成魔,全在一念之間。

巨大金佛端坐在黑暗之中,寶相莊嚴,慈悲肅穆,靜靜地看著來人哭泣,那張悲傷的笑臉中,仿佛藏著執著多年的困惑。

為何不放下?為何茫然?為何他感受不到平靜,為何無法滅除諸多煩惱?

無數迷茫與困惑在黑暗中響起,仿佛有佛國梵音自遠而近傳來,如無法擺脫的咒語,聲聲印入人的心門。

簪星望向眼前巨大的金色佛像:“你想問我為何放不下?”

金佛沉默地回望著她。

“很簡單。”簪星頓了頓,慢慢開口:“因為我是凡人。”

是凡人,就會有喜怒哀懼,愛恨癡念,會煩惱,會迷惑,會在深夜裡為多年前的勉強耿耿於懷。這不是愚鈍,這也不是罪孽,這隻是凡人最尋常不過的感受。

敬善也是一樣。

佛不會有任何困惑,可他不是佛。

他隻是一個人。

一個無法放下仇恨的可憐人。

第二百八十九章 佛淚(2)

如深淵一般的黑暗中,金佛安靜地望著簪星。

然後,仿佛一尊突然皸裂的瓷瓶,從金佛頭頂至腳下,開始一寸寸布滿裂紋。那些裂紋在金身上迅速滋長,成為一塊塊碎片,從空中四散開去。

破裂的碎片飛向黑暗深處,原地的佛像卻消失了。

所有的金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