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眶登時熱得撐不開眼皮,他垂下布滿霧氣的眼,放輕了聲音,道:“常吉……就在偏房裡,他是中毒死的,臨死前,用指甲在掌心裡摳了一個長弓。”

中毒。

長弓。

顧長晉呼吸微微一頓,半晌,他低頭,細長的指溫柔地擦去她唇角的血漬。

“她一定舍不得她身邊的人陪她死,張媽媽與盈月、盈雀不在這裡,定是逃了。你親自帶人去追他們,務必要抓到張媽媽。”他停了下,又道:“再派幾人去尋橫平,橫平不可能會拋下常吉,要麼是死在旁的地方,要麼是被困住了。”

椎雲應“是”,轉身往門外去。

顧長晉忽又叫住他:“我先帶她去個安靜的地方,半日,我要消失半日。半日後,我會去尋你。還有常吉,我親手葬他。”

椎雲應“好”。

椎雲離去後,顧長晉將容舒放在榻上,在她額上落下一%e5%90%bb,道:“我知你不會怪常吉沒護好你,但他心底定然會愧疚,定然死不瞑目。我先去將他葬了,說你不會怪他,好讓他安安心心地離開。”

榻上的姑娘閉目不語。

顧長晉望了她片刻,抬腳去了偏房。這偏房裡有前往大慈恩寺禁地的密道,常吉坐在那密道的掩門處,用身軀擋住了入口。

他的雙目圓睜,眸子裡殘留著臨死前的怒火與怨恨。

顧長晉望著常吉烏紫腫脹的臉,下頜緩緩繃緊。

他們這些送到顧長晉身邊的人皆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不是被至親拋棄便是親人死絕,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

譬如幼失枯恃,與妹妹一同寄居在叔叔家的常吉。

兗州大旱那年,常吉的妹妹被叔叔嬸嬸一家賣走,換了兩個饅頭。

那一日,叔叔誆他,說村頭的教書先生家中走水。教書先生家中有一癱瘓多年的老母,常吉心善,二話不說便從村尾跑去村頭。也就這一來一回時,妹妹不見了,換來的兩個饅頭都進了叔叔一家五口的肚子裡。

常吉殺了叔叔,逃了出來,餓著肚子去追妹妹追了幾十裡路,直到最後昏倒在路邊,奄奄一息。

蕭馥看中他夠狠,收留了他,讓他成了顧長晉的第一個長隨。

顧長晉帶他去找他的妹妹,可找到的隻有他妹妹的一雙鞋。

□□裡,願意拿出兩個饅頭換走一個素不相識的幼兒,其中的心思昭然若揭。

顧長晉下令殺了那些人,給他妹妹立了衣冠塚。

常吉最是護短,手段也是最狠戾的。

他痛恨所有的背叛者。

當初往顧長晉背上刺上一刀的另一個長隨便是死在常吉手裡,死狀慘烈。

他時常掛在嘴裡的一句話便是:“我一做好事便會害人命,既然做不了善人,那就做惡人,誰傷害你們我便殺誰。”

顧長晉知曉他這幾個長隨裡,最喜歡容舒的便是常吉。

他上前,手覆在常吉的眼上,溫聲道:“她不怪你,我亦不怪你,你去吧。”

手緩緩落下,那個至死都在執行著顧長晉命令的男人終於閉了眼。

顧長晉將常吉埋在四時苑的椿樹下。

他沒有給常吉立碑,待得一切事了,他便將常吉送回兗州,與他妹妹的衣冠塚葬在一塊兒。

將容舒從寢殿抱出時,雨終於停了。

顧長晉給她擦了臉,挽了發,換了一套乾淨的衣裳,穿過偏房那條長長的密道,來到了大慈恩寺的禁地。

玄策從竹舍出來,見他懷裡抱著個斷了氣的姑娘,蹙眉不語。

顧長晉道:“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安置她。”

玄策目光頓在顧長晉的麵龐,許久之後,他頷首:“隨貧道來。”

大慈恩寺的禁地實則是一處墓地,葬的便是大慈恩寺的罪人。

罪人者,入棺無火,不得舍利。

玄策開了機關,將一副金絲楠木棺槨推到顧長晉麵前,道:“這是貧道為梵青備的棺木,你拿去用。貧道知你會回來帶她走,此處貧道會替你守著。”

“多謝。”

棺槨裡放著香灰與石灰,顧長晉將容舒放入棺槨,在陰冷的墓室裡靜靜陪了她半日。

離去時,他低頭%e5%90%bb了%e5%90%bb她的額,道:“容昭昭,等我回來接你。”

顧長晉從密道回去四時苑。

夜幕已經降臨。

幾顆寒星懸在穹頂,空氣裡彌漫著沁涼的潮意,遠處那片楓林浸潤了一日一夜的秋雨,紅得就像開在地府裡的業火。

院子很靜。

幾名宮人提著宮燈等在夜色裡,正中那人身著一襲繡鳳凰棲梧宮裝,明眸善睞、氣度雍容,正是戚皇後

“她在哪兒?”戚皇後穿過宮人,聲音裡有著她自己都無法察覺的緊張,“那孩子呢?容家那孩子,她在哪兒?”

顧長晉見過戚皇後。

那日在坤寧宮正殿,便是她從嘉佑帝身側走下,握著他的手喚他一聲——

“我兒”。

顧長晉望著戚皇後那雙宛如春潮托月般的桃花眸,刹那間想明白了。

為何蕭馥一定要喂那姑娘“三更天”?

她在償還母債啊,他的容昭昭,從一出生就在這場陰謀裡。

蕭馥拿她的命完成了對戚皇後與嘉佑帝的最後報複。

見他久久不語,戚皇後麵上的血色儘數褪去,攥著玉佛珠子的手忍不住顫唞。

“蕭硯,容舒在哪裡!”

顧長晉目光微垂,落在戚皇後手裡那似曾相識的玉佛珠子。

這是那姑娘戴在脖頸的小玉墜,有一回她吃醉酒撲在他身上時,這玉墜從她兜衣裡掉了出來。

“這顆玉墜,母後從何而來?”

“這顆玉珠子本是本宮手釧裡的一顆佛珠。”戚皇後捏緊了那顆珠子,“多年前,本宮弄丟了。”

弄丟了。

顧長晉輕輕地笑了。

曾經的皇後之子是二皇子蕭譽。

顧長晉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後宮、朝堂裡的爭鬥,犧牲的是一個無辜的女孩兒,是他的昭昭。

“母後差人送來的,是何酒?”

跌落在地上的酒盞用的是白玉,底下雕刻著皇宮的蓋印。喂她酒的人刻意留下這個酒盞,便是為了叫他知曉是宮裡的人害了她。

戚皇後道:“那酒裡放的是醉生夢死,吃下那酒,她隻會睡幾日。”

她咬了咬牙,“蕭硯,她是你族妹。唯有她此時死了,你與她的事方能徹底掩下。你可知若是叫世人知曉了你與她成過親,她會有何下場?”

顧長晉靜靜看著戚皇後。

“送酒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死了?”

“是,與朱嬤嬤一同來這裡的兩名宮女並兩名內侍都死在了回宮的路上。”戚皇後道:“朱嬤嬤回到坤寧宮後,隻留了一句‘幸不辱命’,也服毒自儘了。”

朱嬤嬤本不該在那個時候回宮複命,且她說那話時,麵上的笑容極其詭異。

那時戚皇後便知,四時苑這裡定然出了事。

“酒被換了。”顧長晉語無波瀾道:“換成了‘三更天’,母後用過‘三更天’,想來也知曉吃下那藥會有何後果。”

顧長晉停頓了須臾,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錯地盯著戚皇後驟然變色的臉,一字一句道:“她說她好疼。”

戚皇後眼前一黑。

“娘娘——”桂嬤嬤上前攙住她。

戚皇後抬眼看顧長晉,“她在哪裡?你將她藏在了哪裡?”

“母後現在該回宮了,最好能病一場,如此方能叫蕭馥現身,蕭馥大抵會迫不及待地看你痛不欲生的模樣。”

顧長晉越過戚皇後,往大門行去,行了幾步,忽又頓住腳步,“她心裡隻有她娘,便是到死,她也在念著承安侯夫人。母後莫要去打攪她,從你舍棄她的那一刻,她便不是你的女兒了。”

話落,顧長晉不再停留,徑直離開了四時苑。

椎雲見到他時,他的麵色又白上了幾分。這位受再重的傷也麵不改色的男人,此時此刻,竟是再藏不住麵上的痛色。

“椎雲,她從一出生,就是一枚棄子。”^o^思^o^兔^o^網^o^文^o^檔^o^共^o^享^o^與^o^在^o^線^o^閱^o^讀^o^

“她那樣好,那樣好啊……”

“他們怎麼敢如此待她?”

椎雲垂下眼。

主子不需要他的答複,主子隻是需要……說出來。

椎雲寧肯他說出來。

說出來,他的心或許就不會那麼疼了。

隻可惜主子說完這三句話,便緘默了下來。

第二日,又恢複椎雲熟悉的那個顧長晉。隻他的眉眼更冷峻,眸色也愈發黑沉了,若是細看,那裡頭隱有血色。

五日後,椎雲尋到了正在趕往肅州的張媽媽與盈月、盈雀。

半個月後,藏身在上京的沈治現了身。

一個月後,被林清月偷偷救下的橫平帶著一身傷回到了東宮。

顧長晉將張媽媽與沈治囚禁在東宮的密室裡,嚴刑拷問,卻不叫他們輕易死去。

嘉佑二十三年冬,嘉佑帝駕崩。

來年春,顧長晉登基為帝,改年號為元昭。

顧長晉登基的第七日,纏綿病榻半年之久的戚皇後親自扶靈,與顧長晉一同將嘉佑帝的棺槨送往皇陵。

也就在那裡,顧長晉終於見到了蕭馥。

那時的蕭馥瘦得如同一把骨頭,兩條腿如同細竹簽,甚至無法支撐她的身軀,隻能坐在木輪椅上。

她盯著戚皇後,如同瘋子一般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蕭馥黑漆的眸子裡有著恨,也有著快意!

“戚甄,殺死親生骨肉的滋味可好?!”

“太好看了,這一出親母弑兒的戲太好看了!”

蕭馥揩去眼角笑出的淚水,又望向顧長晉,“硯兒,你做得很好!便該如此,唯有斷情絕愛,方能做一個好皇帝!”

容舒死後,顧長晉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宵衣旰食地處理國事,臨朝監國,為百姓謀福。

蕭馥躲在暗處,聽著旁人對他的誇讚,以為是她誤解了他。

他並未將容舒的死放在心上。

將容舒藏在四時苑,不是因著他有多愛她,不過是他天性良善,察覺到她對容舒的殺意,這才藏起她來。

蕭馥望著顧長晉的目光有著讚賞,還有不舍。

她活不了多久了。

這些年來支撐著她的,便是將硯兒扶上帝位,好在日後追封太子哥哥的名諱,將他堂堂正正地葬在蕭氏一族的皇陵裡。

當初蕭衍登基後,礙於百姓們對蕭啟元的深惡痛疾,便順應民意,將蕭啟元貶為庶人,從蕭家族譜裡出了名,也不得入皇陵。

顧長晉注視著蕭馥。

旋即將一枚玉佩從腰封裡掏出,對她道:“這是蕭硯死前給朕的玉佩。倪護衛道,若是知曉蕭硯死了,我們顧家所有人都得陪葬。為了讓朕活下去,蕭硯將這玉佩送給我,讓朕以他的身份活下去。”

蕭馥瞪大了眼:“胡說!你就是蕭硯!老太醫親自驗過!”

“因著蕭硯,朕便是再恨你,也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