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頁(1 / 1)

又似一柄斂鋒的劍。

孟宗一瞬不錯地看著他,在顧長晉看不到的地方裡,那雙銳利得如同鷹一般的眼漸漸柔和下來,甚至帶了點兒笑意。

“聖意如何想必你心中清楚,你這般為了一個潘學諒,賭上自己的前程,若是賭錯了,可會覺著不值?”

“不會。”顧長晉斬釘截鐵道:“下官相信皇上,也相信朝堂裡所有為國為民的大人。”

他很清楚,都察院有徐馥的人,不會真的就這般讓他的仕途止步與此。

況且,還有大司寇、談大人他們在,便是金鑾殿那位震怒,他們念著舊情也會替他保住頭上這頂烏紗帽。

孟宗斂去眸中那點溫和,又恢複了一貫的冷厲,他頷首道:“三法司共審潘學諒舞弊之案,都察院這頭應了。至於刑部與大理寺,你須得親自去說。”

依照大胤律令,一樁案子要啟動三法司共審的機製,除了皇帝下令,還有一個方式,那便是三法司的三位當家大人一致認同這這樁案子值得啟動共審機製。

顧長晉沉聲應是,出了都察院,便去了刑部。

刑部尚書陸拙聽罷他的來意,沉默了許久,方道:“你今日會來此,有一人早就料著了。你可知那人是誰?”

顧長晉道:“下官不知。”

陸拙看了看他,長長一歎,道:“那人說若你不放棄潘學諒這案子,他便想親自見見你,擇日不如撞日,總歸你一會也要去大理寺,本官便帶你去見見他。”

牛嚼牡丹似的將盞中茶飲儘,陸拙又道:“三法司共審潘學諒科考舞弊案,刑部應了。走罷,本官領你去大理寺。若李蒙敢不應,本官親自拿刀削掉他那頂烏紗帽。”

說著,這位年過花甲之年的尚書大人當真抄出了一把短匕,隨手帶著。

顧長晉在刑部三年,這位大司寇待他一貫來看重,說是竭儘全力地栽培也不為過。

走金殿之路不是那般好走的,當初若無整個刑部做他的後盾,他又怎可能為許鸝兒為金氏求到一個重審的機會?

眼下潘學諒這案子亦是如此,雖未明說,但陸司寇的態度十分清楚,刑部會一如既往地做他的後盾。

顧長晉深深壓下腰,做了個長揖,道:“下官多謝司寇大人。”

陸拙爽朗道:“走罷,本官帶你去大理寺。”

大理寺卿李蒙與孟宗、陸拙相比,年歲要小許多,執掌大理寺足有六年,眼下也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

能在此年紀便當上大理寺卿,李蒙自也是個驚才絕豔的人物。

聽底下人說顧長晉與刑部尚書來了,不過須臾便猜到了他們的來意。

“去沏上兩盞龍團。”言訖,他理了理身上的官袍,親自去迎陸拙與顧長晉,“二位大人可是為著老尚書的案子而來?”

陸拙道:“李大人是個爽快人,沒錯,本官與顧大人的確是為了老尚書與潘學諒而來。此案事關重大,還望李大人同心協力把這案子好生辦了。”

李蒙方才隻提了老尚書一人,陸拙說的卻是老尚書與潘學諒,他這下是徹底篤定了二人的來意了。

為了潘學諒。

按說都察院那位與陸拙在官場沉浮了那般久,不會不知曉皇上對這個案子以及對老尚書的態度。

李蒙不著痕跡地掃了顧長晉一眼,心知又是這位不怕死的年輕人要攪事了。

嘉佑一十八年金殿傳臚之後,老師還吩咐他務必將這年輕人搶到大理寺來。他是個左右逢源的性子,最不喜的便是攪屎棍一樣的人。

此時此刻,顧長晉在他眼中就是那根攪屎棍。

牙根一酸,李蒙知曉今兒他若是不點頭,前頭那位脾氣格外暴烈的陸尚書大抵能把他值房的東西摔個碎碎。

遂道:“大司寇說的是甚話?能與您一同辦案,下官與有榮焉。不知大司寇如今是想要個甚章程?您隻管說,下官照辦便是。”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不得罪陸拙,日後萬一惹惱了聖上,還能說自己是逼不得已,拗不過陸拙才應下這事。

陸拙一眼看穿李蒙肚子裡的這點彎繞,懶得費心思同他耍太極,便頷首道:“本官與孟都禦史皆同意三法司共審老尚書這案子,如今就差李大人點頭了。”

李蒙忙道:“兩位大人既已首肯,下官又怎會不同意?”

陸拙道:“如此甚好。本官想去大理寺獄見一見老尚書,便不與李大人多說了。”

說著拱手告辭,對顧長晉道:“走罷,你隨本官走一趟。”

先前被李蒙差去沏茶的小吏從茶水房出來,見陸拙領著顧長晉風風火火地往大理寺獄去,一時懵了眼。

進了值房便道:“大人,這茶——”

李蒙擺擺手,道:“放著,一會本官自個兒喝,你去大理寺獄盯著,有甚消息便過來同本官道一聲。”

那小吏忙放下茶盤,領命去了。

李蒙背手行至值房外的長廊,不一會兒,他身邊得用的長隨匆匆打馬歸來。

李蒙眉眼一肅,快步返回值房,待得那長隨一入門便闔起門,道:“如何?老師如何說?”

李蒙口中的“老師”便是文淵閣首揆,內閣首輔刑世琮,也是大皇子的外祖。

那長隨附耳道:“刑首輔讓大人儘力配合那位顧大人便成。”

李蒙長眉一鬆,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

老師既如此說,想來三法司會審老尚書的案子於大皇子是有利的。

既如此,那便沒必要讓人去大理寺獄盯著了,忖了忖,他對身邊的長隨道:“讓守在大理寺獄的人都回來,陸拙那人性子雖火爆,但心思細得很,沒得必要去盯著了。”

……

大理寺獄。

“老尚書想見你,本官便帶你來。你若是有甚話想問,也借著這個機會問罷。”陸拙歎了聲,老尚書的身子還不知曉能撐到何時,興許連三法司會審那日都等不到。

顧長晉從陸拙帶他來大理寺便知曉,他口中想說的人便是老尚書。

老尚書乃上京德高望重的三朝重臣,便是入了獄,旁人也不敢磋磨,心思玲瓏如李蒙更是恨不能把他高高供起來。

是以範值住的這牢房條件好極了,軟褥厚被、書案明燈、茶盞小幾一應具有,不知曉的還當這位老大人是來大理寺獄體察民情來了。

獄卒畢恭畢敬地開了鎖,也不敢多逗留,將鑰匙往顧長晉手裡一放便出去了。

陸拙闊步入內,拱手道:“老大人,我把允直帶來了。”

範值坐在軟褥上,聞言便抬眼向顧長晉看來。

顧長晉上前恭敬見禮,鄭重道:“下官見過範大人。”

範值笑道:“這裡沒有範大人,隻有罪臣範值。”

說著衝陸拙揮了下手,道:“你出去罷,老夫與顧小郎閒談幾句。”

這位老大人已年近耄耋之年,這幾年大抵是飽受病痛折磨,人已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須發儘白,印堂透著一股腐朽的死氣。

隻他那雙看透世事的眼始終灼灼,清正而不渾濁。

若非這樣一雙眼,顧長晉從他身上感受不到一點活人的氣息。

忽地就明白了為何大司寇讓他有話便在今兒問。

再不問,怕是來不及。

範值指了指身側的蒲團,道:“坐,陪我這老頭子說說話。”

顧長晉這才發現老尚書坐著的軟褥上放著兩張蒲團,中間還隔著個雞翅木小幾,幾上擺著個棋盤。

待他坐下,老尚書道:“可還記得你剛到刑部時辦的第一樁案子?”

顧長晉想了想便道:“記得,是一樁偷竊案。”

那樁案子的案情並不複雜,一個有啞疾的農戶被幾位鄰裡汙蔑偷竊,想趁機霸占這啞人的田舍。□思□兔□網□

這啞人目不識丁,口不能言,幾位鄰裡有意設下周密的圈套,他是有冤都說不出來。

“都說那案子人證物證俱全,你脾氣倒是硬,上峰駁回去一份案牘,你便再寫一份,硬生生寫了二十多份,最後全堆在陸司寇案上。”範值慢聲說著,跟敘家常一般,“你不知,你寫的每一份案牘陸司寇都看過。後來還將你寫的那些案牘拿過來給我看,說年輕就是好!”

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他們這群在朝堂浸%e6%b7%ab已久的老臣子曾經也有過。

隻是日複一日的爭鬥,年複一年的籌謀令他們漸漸磨去了這份銳氣,多了一份老謀深算的心計。

隻那並不代表這樣的銳氣不好。

相反,這樣的銳氣很好,朝氣蓬勃的旭日遠比日薄西山的金烏惹人向往。

一個國家,若所有的少年郎都能有這樣的銳氣,該多好。

範值道:“你與管少惟告禦狀後,翰林院、刑部、都察院還有大理寺都想將你們搶去自己的衙署,是我讓聖上將你放到了刑部,將管小郎下放到肅州。你可知為何?”

也不等顧長晉接話,他又接著道:“我就是怕你們會弄丟這份銳氣。”

顧長晉拱手道:“多謝老大人栽培。在下官看來,潘貢士心中也有這樣一份銳氣。”

頓了頓,他道:“從都察院離開後,潘貢士一個會館一個會館摸過去給老大人正名,他至今都不肯認罪,也堅信他能等個公道。”

範值道:“那小子的確是個倔驢,潘家這孩子啊,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

潘家這孩子。

顧長晉眸光微動,又聽範值道:“老夫此生唯愧對潘學諒。”

顧長晉驀地抬眼,“老大人此話怎講?為何愧對潘學諒?”

範值那雙飽含滄桑的睿智的眼望著顧長晉,道:“你若想知為何,那便查下去罷,老夫知你定會查下去。”

說著,從棋盤上取下棋簍,微咳了幾聲,笑著道:“不說這案子了,顧小郎陪老夫下局棋如何?”

範值麵上已有疲憊之色,卻對這局棋頗為期待。

顧長晉半落下眼簾,取過棋簍,猜子行棋。

屋子很快便靜下來,隻餘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輕微聲響。

兩刻鐘後,範值盯著棋盤望了好半晌,旋即笑道:“都說觀棋如觀人,顧小郎到底太過心善,若你願意舍棄幾枚棋子,這局棋你早就贏了,不會如眼下這般與我的白子死死膠著。便比如這一步,若你能放棄這一子,便能吃下老夫十子,為一子而棄十子,委實得不償失。”

顧長晉緩緩放下一子,道:“勝負未分,老大人如何斷定這是一枚該舍棄的棋子?便它是棄子,老大人又焉知這枚棄子不能走出一條活路來?”

範值微怔。

也不知想到什麼,忽地一笑。

黑白棋子漸漸布滿了棋盤,顧長晉落下了最後一枚棋子。

一子落,先前那些在許多人眼中該舍棄的棋子串連成一道不可撼動的防線。

和局。

範值端著棋簍,抬眸溫聲道:“顧小郎好棋力,隻這局,你本可贏。”

顧長晉道:“於下官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