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端方持重的顧大人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邊打著酒嗝邊搜腸刮肚地回擊他:“顧允直,我若是大尾巴掃尾子,呃,你,你就是——”
到底是養在深閨裡的姑娘,絞儘腦汁也想不出個罵人的詞,好半晌才冒出句——
“大尾巴狼。”
……
顧長晉眉心跳了下。
榻上那男子,是他,卻又不像他。
偏這莫名闖入腦裡的片段,真實得就像發生過一般。
就連方才昏迷做的那個夢,也不像夢,倒像是一段記憶。
夢裡他是在去承安侯府的路上遇刺的,而她就坐在他身側。馬車被撞倒時,她撲向他,大喊著:“顧長晉,小心——”
小姑娘清淩淩的桃花眼裡儘是慌亂,倉促間發髻掉了根簪子也不自知,撲過來時,柔軟的發梢甚至掃過他的手背。
顧長晉甚至能清楚感知到那點微微的癢。
夢裡的這一幕,與他在馬車裡見到的幻覺如出一轍。
不管是夢還是幻覺,她撲過來的一刹那,他的心“噗通”“噗通”跳得飛快,跟得了心疾一般。
顧長晉皺眉,他非常不喜這種失控的感覺,更不喜在夢裡的感覺。
他強行逼著自己醒來,可醒來後,眼裡映入那張臉,他的心又開始猛烈跳動。
“你醒了?”
耳邊忽然遞來一道悅耳的聲音,顧長晉陡然回神,唇角抿得更緊了。
他竟……走了神。
這於他,是絕無僅有之事。
他的麵色非常難看,容舒隻當他是傷口疼,將剛捏起的鬆子糖放回糖罐,又接著道: “可要我叫常吉、橫平進來?”
他比她預想的醒得要早,還以為他是傷得比前世輕,這才提早醒來。可一瞧他這鐵青的臉色,又好像是傷得更重了。
顧長晉靜靜與她對望,黑漆漆的眸子倒映著她明%e5%aa%9a的麵龐。
小姑娘正值最好的年紀,靡顏膩理,玉貌花容,像二月枝頭那蓬桃花,又像繁星簇擁的那輪月。
半晌,他垂下眼,道:“嗯,讓他們進來。”
容舒抱著糖罐出去,喚了人便兀自在梧桐樹下納涼。
金烏西沉,涼風習習,遠天一道紅光燒得天邊的雲彩瑰麗異常。
盈月、盈雀帶著兩個婆子從小廚房來,見她優哉遊哉地坐在樹下,忙道:“姑娘怎地出來了?”
容舒遠遠地便聞到了板栗燉雞的味道,笑著招手:“今兒在這吃,二爺已經醒來,正在裡頭同常吉他們商量事,我們彆去打擾他們。”
梧桐樹下擺著藤椅、藤桌,勉強能拿來用膳,但哪兒有主屋的八仙桌坐著舒服?
“姑娘不等姑爺一塊兒吃?”盈雀往主屋努了努嘴,“奴婢方才問過常吉了,大夫說姑爺這段時日都隻能喝粥,小廚房的婆子特地給二爺熬了個山藥芡實粥。”
“你是想讓二爺邊喝粥邊看著我吃香喝辣麼?”容舒慢悠悠地搖著團扇,道:“對病患來說,看得到吃不到,那才是最痛苦的。”
若是沈氏在這兒,定然又要罵她一嘴兒歪理。
顧長晉不重口腹之欲,她便是在他麵前吃龍髓鳳肝,他眉頭都不見得會動一下。
偏偏兩丫鬟聽了容舒的話,還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道:“還是姑娘想得周到。”
隔著一道牆,她們的對話早就叫屋中人聽了去。他們三人自小便習武,聽力較常人要好上許多,其中數顧長晉耳力最佳。
常吉一臉感動道:“少夫人當真是菩薩心腸。”
顧長晉瞥他一眼。
他身邊幾個長隨,一個好酒,一個貪吃,一個嗜睡。常吉便是那個貪吃的,是以聽見容舒的話,方才心有戚戚焉。
顧長晉實在沒心思搭理常吉,揉了揉眉心,道:“把藥拿來。”
往常受傷生病,他醒來後的頭一件事,便是喝藥。這次自然也不例外,哪知話音剛落,便聽常吉道:“藥?啊,藥!少夫人已經給主子喂完藥了!”
說著豎起兩根手指,賤兮兮地補了句:“喂了兩回。”
屋子裡的氣氛為之一滯。
顧長晉掀起眼皮,看著常吉,一字一句地問:“我昏迷時,是少夫人喂我喝下湯藥?而我,喝了?”
常吉點頭如搗蒜。
“少夫人喂得可比屬下與橫平要好得多了,枕布都不曾打濕過。說起來,這事還挺匪夷所思的。”
可不是匪夷所思麼?
主子自七歲起,便鮮少有人能在他無意識時往他嘴裡喂東西。水也好,湯藥也罷,都隻能等他自個兒醒來喝。
常吉記得,主子十歲那年受了傷,燒得人事不省。為了喂藥,他與橫平、椎雲差點兒沒把他下頜掰斷。就這般,還是一滴藥都喂不進。
這些年,常吉不怕受傷,就怕給主子喂藥。誰能喂得進藥,誰就是他爹,啊不,就是菩薩。
他撓了撓頭,偏頭問橫平:“你說我們倆還有椎雲喂不進藥,是不是因為我們仨是大老粗?少夫人性子細致,動作又溫柔,這才喂藥喂得那般順當。”
莫名被扣上“大老粗”的帽子,橫平非常不悅,看著常吉的目光就好像在看著個傻子。
常吉被橫平這麼一望,倒是想起來了,曾經夫人與聞溪姑娘也試過喂藥的……
結果當然是沒成。
顧長晉聽常吉叨了一嘴,默了默,道:“我若再昏迷,莫讓她進屋子來,也莫讓她喂藥。”
常吉不肯應,難得遇著個菩薩,能在主子昏迷時喂藥,怎能將菩薩拒之門外?
他忙給橫平打眼色,誰料那蠢木頭明明接到他的眼神了,卻還是麵無表情地應了聲:“是。”
是什麼是!常吉氣得瞪了橫平一眼。
盈雀端著山藥粥來到廊下,見裡屋沒甚聲響,以為幾人議完了事,便敲了敲門,道:“二爺,少夫人讓奴婢給您送粥來了。”
常吉與橫平齊刷刷看向顧長晉。
顧長晉淡淡道:“去把粥端進來,一會去書房。”
常吉遲疑道:“主子,您身上的傷尚未痊愈,不若這幾日就在主屋這養病罷,好歹能睡得好些呢。”
顧長晉卻搖頭:“許鸝兒的案拖不得,明日的早朝,我若是不去,再往後拖上幾日,金氏興許就撐不下去了。”
用過膳,顧長晉便強撐著下下榻。
他失了許多血,身體還起著高熱,驟然下床的瞬間,眼前一陣黑。
他頓了頓,待得眼前的黑暗散去,方套上衣裳,一步一步往外去。
門“吱呀”一聲打開。
梧桐樹下的少女剛咬下半顆燒得金燦燦的板栗仁,望過來時,腮幫子還鼓著。
果然同夢裡說的一樣,就像隻吃了鬆子的掃尾子。
顧長晉低下眼,跨出門檻,對容舒道:“今日勞夫人照料,夜裡我要在書房寫呈文,夫人不必為我留燈。”
話出口,他心中不禁又起了疑雲。
成親這幾日,除了洞房那日,之後他日日宿在書房,容舒從不曾給他留過燈。
這事兒他分明知曉,為何要讓她莫要留燈?
就好像……
她曾經為他留過一般。
第十二章
廊下的郎君神色一如往常,若不是青白交錯的麵色以及額上滲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子,當真是瞧不出他此時此刻正燒著高熱,身上還有十多處刀傷箭傷的。
容舒咽下嘴裡的板栗仁,頷首道:“郎君忙去罷。”‖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顧長晉掀眸看她眼,旋即移目,踩著慢而穩的步子離開鬆思院。
盈月直到幾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方才悄聲道:“大夫不是說姑爺傷得很重嗎?怎麼奴婢瞧著姑爺除了麵色差些,竟跟平常一樣。”
“誰說不是呢?”盈雀接過話茬,“若是傷得重,怎還能去書房辦公?又不是鐵打的身子,早知如此,今兒就不必急匆匆趕回來了。”
容舒盯著碗裡的半顆板栗仁,想起前世,顧長晉也是如此,醒來剛吃完湯藥,便下床去了書房。
那時她也以為他的傷不重,直到第二日他被幾名大漢將軍從宮裡抬回來,方才知曉,他一直忍著高熱,淌著血在為許鸝兒母女陳冤。
顧長晉,其實是個好官。
一個走在刀刃上,阻人財路亦阻人官路的好官。是以,才會有長安街的刺殺,才會有後來的萬重驚險。
當初便是他這與琨玉秋霜比質的品格惹她傾了心。
誠然,摘星樓之遇,容舒的確是對這位寒門公子動了心。
可也不過是動心而已。
人這輩子那般漫長,能讓自己動心的又不隻有一人。
容舒帶走那盞摘星燈,不過是為了紀念自己頭一遭對一個男子動心。
真真正正對顧長晉傾心,是在知曉他就是那位在金鑾殿上告禦狀的狀元郎開始的。
嘉佑一十七年,大胤雨水大作,從開春一直下到夏末。
欽天監在年初時便預警了黃河將有大水,朝廷撥了六百萬兩用來加堤固壩。可洪水來時,中下遊被淹的府城十有七八,其中要數濟南、開封受害最重。
聖人震怒,令人嚴查,底下之人官官相護,最後隻交出三名知縣頂了罪。
恰巧來年的三鼎元,狀元出自濟南府,探花出自開封府。二人趁著金殿傳臚直麵聖人之機,竟不約而同地告起本府官員來。
明言指出正是因著開封、濟南上上下下數十名官員貪墨橫行,侵吞了朝廷用來加固堤壩的銀子。這才使得嘉佑一十七年的黃河水患泛濫,濟南、開封兩府城平地成湖,漂毀官民廬舍無算,溺死者一萬二千餘人(1)。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兩個月後,濟南府、開封府數十名官員或罷官或下獄。
地方大臣背後的裙帶關係素來錯綜複雜,顧長晉與管少惟二人,尚未入仕,便已在大胤的官場揚了名,但同時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司禮監裡的幾位大監。
與顧長晉成親的那三年,容舒不知陪他熬過多少漫漫長夜。
以筆為刃,他給許多人翻了案,又將許多人送進了牢獄。
甚至於後來,沈家與承安侯府通敵一案,顧長晉說人證物證皆在,她心裡也是信的。
隻是有時候即便是鐵證如山,依舊有冤假錯案的可能。
容舒在四時苑的那兩個月,曾細細捋過這樁案子,饒是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侯府裡有誰會犯下這樣的大罪。
先說三房,不管是見識淺薄的容老夫人還是無心官場、四體不勤的父親,都不是會犯下通敵之罪的人。
沒那個膽,亦沒有那個本事。
再者,荷安堂與秋韻堂的吃穿嚼用全是阿娘掏銀子。
這些銀子花在了哪裡,荷安堂與秋韻堂又有多少積蓄和進項,阿娘心裡門兒清。
若三房真有人與敵寇勾結斂了財,阿娘不會連半點蛛絲馬跡都瞧不出。
至於大房與二房,大伯母在大伯父過身後便鮮少出門,一門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