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吧。”景仁最終長歎了一口氣,再次伸手扶段書錦起來,看著他的眼睛和藹問,“看上上京哪個地段了,真允你在那建府。”
“臣不需要新府。臣隻求皇上把我已故外祖父謝苑的太師府賜給臣。”
聽到此話,景仁頓時明白段書錦進宮的目的不淺,彙報元昭的事是第一,分府自立是第二,想要已封的太師府才是重中之重。
“你啊你,要朕如何說你是好。你這是打定主意要和你爹段成玉鬨掰了!”景仁抖著手指頭,連連指向段書錦,言語中儘是無奈。
景仁不清楚段成玉和謝安關係如何,隻聽說謝安對段成玉愛而不得,鬱鬱而終,想必臨死前謝安必定是恨著段成玉的。
而段書錦身為兩人的孩子,如今選擇太師府做自己的府邸,那就是站在謝安一方,一起痛恨著段成玉了。
“臣心意已決。”段書錦聲音決絕堅定,神色堅毅,絲毫不悔。
景仁勸不動他,隻好答應:“朕便成全你這一回。隻是太師府年久失修,重新修葺少說也要一個半月,這些日子你就待在宮中吧,順便替朕謀劃下臘月的文武臣盛宴。”
段書錦正愁沒地待,景仁就送來了住處。這個恩情他理應記下,便答應了那樁多派的差事。
司禮太監德全被昭明帝換進來,要他帶段書錦去挑一座宮殿住。
宮中女眷眾多,段書錦為男子,理應避嫌,住在偏僻的地方。但他身份貴重,又得皇上重用,住得太偏僻也不好,免得有人說他怠慢。
一來二去之下,德全便把他的住處安排在慈恩寺方丈寂空的禪房裡。
寂空大師佛法高深,參透因果,常在宮中為昭明帝祈福,為大燕祈福,深得昭明帝看重。因此禪房條件雖然清苦,也算不上怠慢段書錦。
這是段書錦和蕭韞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聞中高僧,他身穿百衲衣,披著金色袈裟,臉上已有褐色斑點,顯露老態。唯獨那雙眼清清明明,像是看透世間事。
蕭韞看見寂空的一刻便覺得有些躁動不安,身上的血腥氣壓抑不住地泄露出來,似乎是感受到了威脅。
頭有些眩暈,蕭韞皺緊眉,後退兩步。段書錦見狀趕緊護到他身前,拉住人手腕就要繞著寂空離開。
“段施主,你身邊似乎跟了個惡鬼邪祟。”寂空出聲叫住他,眸光隱隱掃過他身後,似乎看見了蕭韞,但並沒有貿然出手驅散。
“大師看錯了,我身邊並無惡鬼邪祟,乃是至親至近的人。”段書錦語氣毫無停頓,說得堅定,拉著人走得更快。
“若你有朝一日改變主意,我會替你收了他。”寂空並不在意段書錦態度的冷淡,衝他背影繼續說話,隻是不知這一句有沒有被人聽進去。
*
車夫聽段書錦的話,足足在宮門等了半個時辰,眼見宮門內始終沒有動靜,他便自己坐上車,調轉車頭走了。
哪知回到府時,他正巧撞見段成玉在府中發火。
“大世子在何處?可有回府?”段成玉攥緊藏在袖中的拳頭,望向方紹元的目光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不僅段成玉如此,他身後站立的林花瓊和段遠青也是這樣,三人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渴望聽到段書錦的消息。
從前沒怎麼放在心上的人,如今倒是突然上新起來,也不怕為時晚矣。
方紹元看著這般焦急的段成玉,在心中長歎了一口氣,才小心答道:“世子還未歸府。”
“這麼晚了大哥還未歸府,你們都不知道找人嗎?宣平侯府這麼多下人,對他竟沒一個上心的,我爹養你們乾什麼吃的?”段遠青勃然大怒,提著一個下人的衣領把他拉到自己麵前,瞪大的眼睛凶惡得像是要吃人。
林花瓊伸手把失態的段遠青攔下,不讓他牽涉旁人,側目問方紹元:“同他隨行的車夫呢?”
“夫人,小人在這。”車夫恭恭敬敬回答,主動把段書錦的行蹤報上來,“世子去了宮中,叫小人自行回來。小人不知世子要在宮中逗留多久。”
此話一落,在場的段成玉等人神色都不好看,眼中的悔意已經遮掩不住。
“我明天進宮把他接回來。”段成玉攥緊的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終於下定決心。
第五十一章 給朕滾
段成玉說是他一人進宮接人,可真正到了第二日,一同前去的還有段遠青和林花瓊。
段成玉因為要上早朝,可以出入宮中,而段遠青和林花瓊因為沒有昭明帝景仁的詔令,便隻能將馬車停在宮門附近,坐在馬車中等。
許是因為段書錦昨夜進宮已經見過景仁一麵,他口上雖然沒有指責什麼,一舉一動間卻是把完完全全段成玉參了一本,因此景仁此刻看段成玉分外不快。
虎毒還尚且不食子,段成玉卻是比虎還要毒,竟這般苛責漠視自己的孩子。
至於林玄泉,真是為老不尊,可惡至極。他以為他是在他自己的軍營中舉劍刺傷段書錦,他這個身在皇宮的天子就不知道是嗎!
他是天子,天下萬民、朝中諸臣皆是他的眼線,他有何不知道的。
抱著替段書錦出頭的心思,景仁臉色始終難看,甚至在大殿上駁斥起林玄泉來。
“朕昨日收到段監國密告,檢舉你包庇昔日舊屬,準他捏造身份,製造傷勢,利用你的愧疚心重回軍營,趕下諸多擾亂軍紀的事。林玄泉,你好大的膽子!”景仁從龍椅上緩緩起身,把段書錦今早手書的折子砸在林玄泉身側。
“你已年過花甲,一大把年紀了,卻為老不尊,仗著長輩身份對朕的監國拔劍相向,朕看你這張老臉往哪擱?”
景仁來回走動,聲音響徹大殿,話音中全是怒氣:“朕還聽說,朕的監國初到訪你東大營,你便命人準備數盆黑狗血相迎。林玄泉,你是對朕有何不滿嗎?”
“臣不敢。臣不敢。”林玄泉連忙以頭貼地,身影緊緊躬著,嚇出了一身冷汗。
上次他對段書錦做的事敗露後,他連夜寫了數封信送去宣平侯府求和,但都被段成玉和林花瓊直接燒掉,沒有打開看過一眼。
他好不容易拉下老臉,親自來宣平侯府見林花瓊和段遠青,卻連麵都沒看到。
不僅這樣,就連他麾下的薛塵霜和元昭兩位大將,在得知他對段書錦做的事後,也是一臉不讚同,甚至說出讓他同段書錦道歉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林玄泉生性固執且有些愚昧,直到現在也不覺得自己對段書錦做的事有錯,隻是因為段書錦,他接連和身邊親近的人有了隔閡摩攃,他如今是對段書錦這個人避之不及。
“罰俸兩月,禁足一月,這一個月你就在將軍府好好思過,不用來早朝了。”景仁煩躁揮手,同時不往掃視四周,敲打眾人,“段書錦是朕親命的監國,代表朕的臉麵,誰與他為難,就是給朕難堪,朕便要他的項上人頭。聽懂了嗎?”
“臣等謹遵聖意。”
大殿內,除了段書錦外,百官朝拜。景仁給足了段書錦麵子,撐直了腰板。
燕朝近日並沒有什麼大事,早朝結束後,包括段書錦在內的所有朝臣都往外麵走,殿上僅留下個段成玉。
“段卿,你留下來有何事啊?”景仁攤著手中的奏折看,假裝不知道段成玉的來意。
段成玉撩開衣袍,撲通一聲跪下,抱拳衝景仁道:“臣的長子段書錦,乃是段家人,有他自己的院子住,實在不宜待在宮中叨擾皇上。臣今日便是來請他回家的。”
“在宮中小住一個半月而已,朕都不嫌麻煩,你倒是替朕擔憂上了?”景仁爽朗一笑,還是裝作不知道段成玉在說什麼,打著馬哈。
“臣鬥膽問一句,臣的長子段書錦真的隻是在宮中小住一段日子?”段成玉抬高頭,直視龍椅上的景仁。
“他還想分府自立。”事情到這一步上,景仁索性也不裝了,開口坦白。
不知是不是他看錯的緣故,他話剛落的瞬間,他竟看見一向威風凜凜的武侯段成玉,身形劇烈搖晃了一下,像是被傷到了。≡思≡兔≡在≡線≡閱≡讀≡
“你想要接段書錦回府可以,朕今天隻在這問你一句話,從此你能不能心無芥蒂對他?若是能,朕立馬放手讓你把他接走。”景仁連連逼問,隻希望段成玉這個榆木腦袋快點開竅,他好歡歡喜喜放人,助這一家重修於好。
隻要有心悔過,什麼裂縫修不好呢。
可是段成玉猶豫了。
心無芥蒂。
區區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
段成玉沒由來想到謝安病逝的前幾天,他打了勝仗後匆匆趕回京中回到侯府,單膝跪在謝安房中同她賠罪。
“謝姑娘,這輩子是段某牽累你了。”段成玉抱拳埋頭,認真悔過。
謝安若是沒有被賜婚給他,就不會心生鬱結,迅速從一個心高氣傲、容貌嬌豔的才女,枯萎成風中殘柳,叢中落花,病氣染身,時命無多。
“段侯爺不用說這種攬錯的話,我們都不過是犧牲品而已。你是折翅的鷹,我是缺枝的花,被皇權擺弄罷了。”
這番話太過沉重,兩人都不想多談,很快就閉嘴了。
段成玉受不了房中壓抑的氣氛,很快找了個借口打算離開:“我去看看書錦。”
“我是要死之人,給小錦的愛純粹,這份愛不會成為傷他的利刃。但侯爺不同,侯爺長命百歲,注定伴他良久,若侯爺不能做到對你我之事心無芥蒂,一時一刻都不會遷怒於他,就不必去見他了。”
謝安將死,往後不能再為段書錦撐起一片天,便用自己的方式替段書錦謀劃。她不想她的兒在她死後,時時刻刻被段成玉微薄的愛傷到。
與其時時受傷,不如決絕斷個乾淨,一次痛徹心扉後,就不會再期待了。
謝安的話如警鐘般敲響了段成玉,段成玉在走出謝安的房門後,猶豫了一刻還是沒去見段書錦。
他做不到心無芥蒂,段書錦的存在就是紮在他心中的一根刺,拔不出,就隻能刻意忽視,不去探聽。
可段書錦是個人,不是物件,他有手有腳,會自己走到段成玉麵前,他便更加苛刻看他。
發現段書錦隻愛舞文弄墨,從不沾武,他便說段書錦不像他,難承侯府大業,不堪一用。
可當段書錦隱忍多年,用自己的本事,憑借策論一事翻身,為自己討了個官時,他又覺得他不知朝堂水深,不知天高地厚。
每當外人有猜疑指責段書錦的地方,他總是信外人所言,用最大的惡意揣測段書錦,給他難堪。
他從始至終都做不到心無芥蒂,才將他與段書錦越推越遠。
想來如今段書錦已經厭惡透了他這個爹,恐怕也不願意跟他回侯府了吧。
種種思緒翻湧心間,段成玉最終沉默不語,埋下了頭。
“你自己的兒子,難不成還要朕來疼嗎?滾滾滾!給朕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