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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卻顧慮,不管不顧地道:“我要出家做姑子!”

話音剛落,謝氏瞪圓了眼,崔慕禮則有瞬間的茫然若失,長久以來盤桓在心頭的不安成了真:阿渺沒有在說笑,她果真打算出家。

謝氏本能地嗬斥:“阿渺,不許拿佛祖開玩笑!”

崔慕禮則道:“阿渺,你冷靜些,莫要衝動說胡話。”

謝渺跪得筆直,眉眼間俱是凜然,“姑母,我沒在開玩笑,更沒有說胡話,弟弟既已滿百天,我也是時候離開崔府了。”

謝氏攥緊帕子,難以置信地問:“什麼叫做離開崔府?離開了崔府,你要去哪裡?”

謝渺如實道:“從去年九月起,我便打定主意要出家。”

回想起過去一年內侄女的異常,謝氏在怒不可遏之餘,又遲鈍地意識到,她根本早有謀算。

謝氏哆嗦著伸手指她,聲線也在顫唞,“謝渺,我當你年紀小,說話沒有分寸考量,你趕緊將話收回去,我便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以往她若發火,謝渺定會乖順依她,然而這次,然而這次……

謝渺對上她憤怒的目光,懇求道:“姑母,阿渺已經長大了,請您尊重我的意願,可好?”

謝氏“啪”的一聲拍桌而起,“尊重你的意願,便是由你胡鬨出家嗎?!”

謝渺毫無所懼,振振有詞地反駁,“姑母,人生而在世,難道非要遵循同種活法嗎?普通女子相夫教子是活,我想出家當姑子也是活,兩種活法,誰又比誰高貴?”

“我說不許就是不許。”謝氏疾言厲色,搬出她的雙親施壓,“你父母若還在世,知曉你這般奇思怪想,非得狠狠教訓你一頓不可!”

謝氏氣得眼前發昏,還想繼續斥責,卻聽謝渺道:“姑母,阿渺此生彆無所求,唯願常伴青燈古佛,求您許了我吧。”

說話時她高仰起頭,神色堅定不移。恍惚間,謝氏回到十三年前的那日,兄長執意出門追捕凶犯,她與嫂嫂攔著不讓,他堅定推開她們的手,回道:多我一個人,興許便能多救下一個孩子,你們放寬心,在家等我回來。

……但他沒有回來,再也沒有回來。

謝氏怒急攻心,眼眶急速蓄滿淚水,恨聲道:“你與你父親如出一轍,固執用錯地方,都是勸不聽的蠻牛!”

她拂袖而去,淚隨著疾步滾落,滴滴留在青石磚上。

高穹斬斷遲疑,震耳欲聾的雷聲後,天地驟暗,風雨晦暝。

謝渺盯著謝氏離去的方向,內心疲憊而解脫,還帶著一絲盲目篤定。

姑母那樣疼愛她,終會答應她的。

她動了動發僵的手指,撐著膝蓋起身,忽覺動作一頓。

側首望去,是崔慕禮跪在地上,牽著她的裙擺,鳳眸深深,隱含低微地道:“阿渺,我已知錯,請你給我個機會。”

第103章

機會?

謝渺不解:為何人人都要她給機會?

“崔慕禮。”她道:“你是聖上欽點的狀元郎, 怎會不懂破鏡難圓、覆水難收的道理?”

崔慕禮道:“知之非艱,行之惟艱,阿渺, 我無計可施。”

意思就是,道理都懂,但做起來太難。

謝渺垂眸望著他,即便是祈求的姿態,他依舊氣度容雅,維持世家公子風範。這樣的他,該跪天子,跪先祖, 跪長輩……

獨獨不該跪她。

她想扶他起來, 反被他握住雙手,珍視地舉近臉頰。

“阿渺。”他語調平穩, 手掌卻在微不可察地發顫,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謝渺沒有抽手, 反倒跪回地上與他平視。

她心平靜氣地問:“崔慕禮, 念過《菩提偈》嗎?”

……是念過的。

他明白她想說的話, 無非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①

她知道他懂,於是道:“本來無一物, 何必自尋煩惱?你肩負崔府未來, 往後將高飛遠舉, 貴不可言。”

他卻道:“高處寒靄, 貴途險峻,阿渺,我也會怕。”

她道:“你有祖輩開路,摯友相伴,此程不會孤單。”

崔慕禮握著她的手,猶如握著一團柔軟的雲,觸碰得到,卻永遠捕捉不能。

他眸中浮現迫切,“阿渺,此生我隻想要——”

你。

“沒有我。”她似有先知,說道:“今生我不恨你,不愛你,更不會陪著你。”

他喉結輕滾,長眸泛紅,連與生俱來的從容都消失殆儘。

怎會這樣?

謝渺收回被攥痛的手,在他幾欲破碎的目光裡,露出堪稱溫柔的笑,“崔慕禮,往後你要好好生活。”

她撐傘離開,他紋絲未動,良久之後,無聲地抬起頭。

好好生活?

他已設想好有她的未來,若脫離了重中之重,談何好好生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他既已知曉對她的心意,哪怕逆天,也要使破鏡能圓,覆水可收。

*

風雨太大,即便撐了傘,謝渺仍淋濕半邊身子。

拂綠趕忙叫人備好熱水,伺候謝渺沐過浴,驅除寒意後,在屋內點上熏燈,替她細細擦起長發。

謝渺低垂長睫,一言不發。拂綠瞧在眼裡,酸澀在心。

小姐對二夫人及二公子說的話,她在門外都聽到了。原來小姐沒有說笑,她是打定主意要出家,去清心庵了此餘生。

憶起小姐吃過的苦,拂綠忍不住想落淚,但馬上又將哭意憋了回去。

不能哭。

小姐經曆過那樣多的事情,不僅沒有被擊敗,反倒變得更加堅韌,她身為小姐的丫鬟,怎能丟她的臉?

謝渺注意到她的異常,想了想,問:“拂綠,你都聽到了吧?”

拂綠哽咽著“嗯”了一聲。

謝渺道:“等我出家……”

“奴婢跟著您去庵裡!”拂綠退後,跪到地上,情真意切地道:“小姐去哪,奴婢便去哪。”

謝渺歎了口氣,“拂綠,你還小,該去外麵多看看。”

“奴婢不要看,奴婢隻想留在小姐身邊,小姐當尼姑,奴婢也當尼姑,陪著您吃齋念佛。”拂綠道:“小姐,您行行好,帶上奴婢吧。”

……也罷。

謝渺道:“行吧,屆時你想走,隨時都能走。”

拂綠這才用袖子抹乾眼淚,起身繼續替她擦頭發。過了會,她問:“小姐,二夫人能同意您出家嗎?”

謝渺道:“姑母眼下是太過驚訝,等她冷靜下來,定能理解我的想法。”

是嗎?那二公子……以及周三公子,他們也能理解嗎?

拂綠沒有多問,替她編好長發,又端來熱乎乎的薑湯,伺候她到床上休息。◎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門窗緊閉,雷雨聲依舊。謝渺蓋上被子,渾身暖洋洋的同時,睡意漸漸襲來。失去意識前,她迷迷糊糊地想著……

什麼時辰了?

*

是未時。

東城門外的涼亭內,佇立著一抹頎長身影。

雨僝風僽,路邊樹木枝椏上僅存的枯葉,也在鋪天蓋地的摧折中覆滅。

周念南已在亭中等了許久許久。

說好未時見麵,實則天未亮,他便按捺不住地起來,精心裝扮了一番,懷裡揣著她給的那條帕子,袖裡兜著一個照她樣子捏的泥人兒,不顧天際彤雲密布,滿懷欣喜地趕到此處。

這是四年前,謝渺從平江趕來京城,他們初次見麵的地方。

他清楚地記得,那日是百裡盛提出的賭注,誰玩輸六博,便答應對家的一個要求。他輸給了秦天宇,秦天宇叫他趕到東城門口,隨意攔下過路馬車,向車裡的女子索要一件肚兜。

彼時,他們是京城裡任性恣意的紈絝子弟,有權有勢,做事隨心所欲,從不會顧忌旁人感受。

他騎馬站在亭外,遙望著寬敞的官道,明明前頭已過去兩輛馬車,卻偏偏攔住了第三輛……那是謝渺的馬車。

他攔下了她,得罪了她,挨了她一巴掌,自此後,牢牢記住了她。緊接著,她頂著崔慕禮便宜表妹的身份出現,矯揉造作地想取悅崔慕禮,他視其為眼中釘,處處與她作對,原以為是不滿她的虛偽,卻在經曆無數後幡然醒悟——

他喜歡她,或許從第一眼,或許在無數次的鬥嘴中,或許是狼襲時的危難相伴……數不清,理不明,總而言之,他喜歡上了她。

他曾待她那樣過分,取笑她的出身,苛刻她的行為,不分青紅皂白汙蔑她與旁人。他就像個傻子,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憑著惡劣的性子橫衝直撞,一次次地傷害了她,甚至連求娶都帶著高高在上的施舍。

直到她在花朝宴上的那番話,狠狠打醒了他。

出身普通又如何?她父親雖隻是名小小縣令,卻儘忠職守,輕身殉義,是位值得人敬佩的英雄,而她或許曾短暫迷失,尋回本性後,亦延續了其父的風骨傲意。

砂礫雖小,亦能積如高山。蚍蜉微渺,亦有鴻鵠之誌。

她像一隻破繭而出的蝶,勇敢而堅韌,美到令他窒息。他按捺不住地想靠近她,近一些,再近一些,更近一些……直到能攬她入懷,切實地擁緊她。

他明白她的抗拒,那是對過去他給的傷害遺留下的痕跡,但他想,即便她是一座冰山,他也會用持之以恒的耐心與愛意去贖罪,去融化她,不管一年,十年,還是數十年……

他將從未外述過的秘密告訴了她,恨不得將自己剖開展現給她,給她看真心,看誠意,看耐力。

隻要她能給個機會,他必定不會再做丁點的蠢事,竭儘所能地去愛她,嗬護她,一輩子都好好珍惜她。

今日是他十九歲生辰,他回到初次見麵的涼亭中,想坦白而熱烈地告訴她,他有多麼多麼多麼地歡喜她。

然而他等啊等,從白天等到黑夜,風雨未歇,謝渺也未曾出現。

他心中的期待隨著時間緩緩消匿,不甘轉瞬即逝,他掏出袖中的泥人兒,用指腹摩挲著與她極其相似的臉龐,輕聲道:“沒關係,你不來,便由我去找你。”

他故技重施,趁著夜黑雨晦潛入海花苑,院子裡已是烏漆一片。他徑直走到窗前,曲指輕輕叩響。

雨水如注,順著瓦簷急落。他倚在窗邊,低聲喊:“謝渺。”

他耳力極好,聽出屋內沒有動靜,可他莫名感覺到她在聽。

他帶著笑,沒有半分不滿,道:“我在城外等了你好久,你沒有來,於是我便來找你。”

“今日是我十九歲的生辰,我本該陪著母親在府裡為念西祭奠,但我生平第一次逃了出來,因為我想見你,與你共同度過今天。”

“我本都想好了,先帶你去登雲樓看景,再去翡翠軒看鐲子,然後去東陽遊湖——雖然這個天氣的湖景普通,但我的畫舫上有許多新鮮玩意兒,有西洋望遠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