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是侄女的心意。
謝渺手頭無事,便道:“備馬車,這就去。”
主仆二人來到回春堂,邱大夫的學徒正在櫃台後撿藥材,見到他們後忙道:“謝小姐,您總算來了,您要的紅參在後頭,請跟我來……”
謝渺不疑有他,跟著人往裡走。
學徒領著謝渺來到後堂的一間屋前,輕喊:“師父,謝小姐來了!”
屋裡響起腳步聲,邱大夫開了門,神色有絲忐忑,“謝小姐。”
謝渺笑道:“邱大夫。”
邱大夫力求鎮定,眸中卻閃過急切,“你快進來吧,紅參就在屋裡。”
豈知謝渺剛跨進屋,邱大夫便立即帶門離開,與此同時,側室的門簾被人掀起——
“謝小姐!”
來人雖喬裝打扮,仍能瞧出原本模樣,竟然是呂香禾!
謝渺則瞪圓了眼,難以置信地道:“鄒夫人,您,您怎麼會在這裡?”
呂香禾臉色憔悴,苦笑道:“謝小姐,對不起,外頭貼滿了我與聰兒的通緝告示,我彆無他法,隻能托邱大夫騙你到此。”
謝渺緩緩蹙眉,“鄒夫人,您意欲為何?”
呂香禾直接朝她下跪,道:“家夫鄒遠道,本是保家衛國、光明磊落的軍中英雄,卻因參與了八年前的災銀護送,不僅廢去雙腿,更被汙蔑成利益熏心,殘害同袍的惡徒!謝小姐,家夫有冤啊!”
謝渺聞言,冷靜地道:“鄒夫人,聖上已昭告天下,刑部調查得很清楚,鄒將軍罪證確鑿,死有餘辜。”
“不!”呂香禾猛搖頭,含著淚道:“我與他成親十九載,怎能不了解他的為人?謝小姐,家夫賢良方正,從來都視金錢如糞土,我以性命擔保,遠道絕不會乾出貪財害命的事!”
那又怎樣?
謝渺垂眸道:“您要伸冤,該找京兆尹,該找刑部與大理寺,而不是找我。”
“謝小姐,我是通緝犯,去衙門是自投羅網,無人會聽我訴冤。”呂香禾道:“但崔大人不同,我知曉他是好人,定會努力探查真相!謝小姐,我請你來此彆無他求,隻想請你傳信給崔大人,請他私下一敘。”
謝渺理智地拒絕:“鄒夫人,這不是我該管的事。”
呂香禾淒然一笑,不斷伏身磕頭,重複道:“謝小姐,崔大人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求求你,幫我向崔大人遞信。謝小姐,你是好人,崔大人也是好人,求求你……”
回到崔府後,謝渺神思輕恍。
窗外蟬鳴嘈雜,然她耳畔縈繞的,俱是鄒夫人聲嘶力竭地祈求。
*
崔慕禮連軸轉般忙了三個通宵,依舊沒有任何頭緒。
沒有鄒遠道撒謊的痕跡,沒有呂香禾和聰兒的蹤影,更沒有一百萬兩災銀的消息。
他似乎被牽著陷入一個巨大的陰影中,明知危機四伏,卻摸不到其中竅門。
若期限內未找到災銀,聖上便會對外宣布消息,可想而知,此事會引起多少流言蜚語……
不詳的預感愈甚,崔慕禮便愈加不動聲色。
夏濃野曠,青蒼幽遠。天穹藍幕被深雲暈染如水墨,泛起濃淡波瀾,層巒天際。
崔府屋簷下,燈盞次第點亮。
夜風隨起,樹影搖曳,崔慕禮穿梭在忽明忽暗的長廊裡,淺緋色官服上的織錦白鷳振翅欲飛。
他行走在無比熟悉的路徑上,沿途風景早已屢見不鮮,今日,卻有了細微差彆。
庭院的半圓形拱門旁,佇立一道苗條身影。玉牙白的輕綃襦裙薄染燈輝,烏潤青絲撥了兩小綹在耳畔,少女細嫩的手指正繞著它打轉,一圈又一圈,她無意識地偏首,羽睫輕盈,在昏黃的光裡,整個人柔軟得像一滴水。
一滴澄澈清瑩,微帶香氣,無孔不入的水。
崔慕禮的心湖泛起陣陣漣漪,不由生出錯覺,這畫麵似乎看過百遍千遍,她站在庭院門口等待,如妻子靜候晚歸的丈夫,而他像力倦神疲的候鳥,見著她,才回到能夠安歇的巢。
“小姐。”拂綠輕道:“二公子回來了。”
謝渺回神,注意到不遠處樹下站著的人,“崔表哥。”
崔慕禮走近,眉梢含著淺淡笑意,“在等我?”
謝渺點頭,“嗯。”
崔慕禮道:“外頭熱,我們進去說。”
“不……”謝渺下意識想拒絕,思及此行目的,又改口道:“好。”
兩人並肩而行,謝渺有心落後半步,他卻體貼地放緩速度。幾次下來,她乾脆放棄掙紮。
明嵐苑是除去崔府的幾位男主人住所外,最為精巧的一座園子。四進三出的格局,院落深闊,設環形魚池,水廊逶迤而過。廂房錯落雅致,階柳庭花,綠藤爬滿高牆,夏意盎然極致。
她在這裡住了幾年,對此無比熟悉,舊地重遊,那些以為被遺忘的記憶又爭先恐後地湧出,如幻影般在腦中疾馳而過。愉悅或悲傷,期待或失落,憤恨或麻木……無一不在提醒她,莫要重蹈覆轍。
波動唯有一瞬,她很快便心如止水。
崔慕禮領著她到書房前,喬木早已侯在那裡,見到來人後訝異出聲:“表小姐?”
崔慕禮道:“去準備些冰食來。”
“是。”喬木乖順地退下。
崔慕禮率先踏進書房,見她並無動作,“阿渺?”
謝渺道:“還是去前廳吧。”
崔慕禮道:“書房私密,方便談事。”
謝渺不好再堅持,環目四顧。
半圓形的雕花鏤空拱門將書房隔成兩間,外間是一套紫檀木桌椅,供喝茶閒聊所用,裡間則是崔慕禮平日處理公文的書案。
前世婚後,她常常會借送吃食的機會來此,隻為與他多些相處時光……
真傻。
崔慕禮領她在外間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盞,試了試溫度,方才遞給她,“新得的廬山雲霧,我喝著還算順口,你來嘗嘗。”
骨節分明的手指托著均窯雞心茶盞,深紅淺紫在青釉上綻開裂變花紋,手也好,茶盞也好,漂亮的都像件藝術品。
謝渺挪開目光,衝他搖搖頭,“我有事想和表哥說。”
崔慕禮摘下官帽,揉揉眉間,神情略顯疲憊,“你說。”
謝渺忍不住問:“你很累嗎?”
崔慕禮打起精神道:“還好,也就三天沒睡過覺。”
謝渺:……
“要不你先休息會?我明早再來找你。”
“不用,你陪我坐坐就好。”
喬木端著托盤,送上冰鎮酸梅汁與酥山。崔慕禮接過精致的銀調羹遞給她,被她舉手一擋。
“我不喜甜,你用吧。”
不喜甜?
崔慕禮微怔,分外認真道:“我記下了。”
謝渺:……未來右相的腦子,還是留著記點有用的事情吧你。
她不說話,崔慕禮也不說話,睜著一雙深不見底的丹鳳眼,看得謝渺如坐針氈。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故作好奇地進入正題,“崔表哥,我聽說紅河穀災銀案已經了結,凶手竟是那寧德將軍鄒遠道?”
“正是。”
“咦……他不是位頂天立地的英雄嗎,怎會做出這樣利益熏心的事?”
崔慕禮沒有正麵回答,“阿渺對此案很感興趣?”
謝渺笑得臉僵,“略略吧。”
崔慕禮道:“你當知曉,公務細節,不便透露與外。”
謝渺在心底啐了口,她當然知曉,不是想著姑且一試嗎?又不少塊肉。
她猶不死心,“表哥,我與你親如兄妹,說起來,也不算是外人。”
“親如兄妹?”崔慕禮卻意味深長一笑,“阿渺,兄妹關係,無法排除在外人的關係之外。”
謝渺:……慢著,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崔慕禮吐字清晰,慢條斯理道:“唯有妻子,才是我的‘內人’。”
謝渺不為所動,甚至還想來句佛經。
惑道者眾,悟道者少。崔慕禮這張嘴,實在太適合去妖言惑眾了。
她懶得再裝模作樣,撤下笑容,抿了抿唇道:“我聽說,官府在找鄒夫人與聰兒的下落。”◆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崔慕禮道:“是有此事。”
“如果說……我知道他們在哪,你信嗎?”
崔慕禮如夢初醒,似是才想起來,“差點忘了,你與他們有過一麵之緣。”又正色道:“鄒夫人與聰兒是朝廷通緝的要犯,你若知道他們的下落,還請照實說來。”
謝渺問:“你抓到他們,會如何處置?”
崔慕禮道:“自然是按照律例,公事公辦。”
謝渺決定遵從本心,抬頭與他對視,“我可以告知她的下落,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崔慕禮挑眉,“哦?”
謝渺道:“我想知道紅河穀災銀案的細節,鄒將軍他——他當真是十惡不赦之人嗎?”
崔慕禮心底微妙至極,臉上卻故作訝異,“阿渺,紅河穀災銀案的真相已昭告天下,你為何還會懷疑?”
謝渺靜了靜,道:“可能是因為……因為害怕吧。”
害怕他是另一個定遠侯,蒙冤而亡。害怕重活一世,她依舊無法窺得真相,讓他背負兩世唾罵。更害怕她冷眼旁觀,善心的鄒夫人與聰兒白白丟失性命。
第70章
崔慕禮設想過無數種回答, 獨獨不曾想到會是這種。
害怕。
她在害怕什麼?
仔細瞧,她臉上閃過著茫然與無措,隨即浮現難以忽視的執著。正是這種執著,鼓動著她來尋他, 試探他, 並提出條件交換真相。
他往後一靠, 狀似疲憊地輕按額角, 唇畔卻揚起弧度。
這便是他的阿渺。
崔慕禮沒有揪著那莫名其妙的緣由不放, 她身上的秘密諸多,不差這一個。
他問:“阿渺,你確定嗎?”
“什麼?”
“與我共享秘密。”
這話的意思是……有戲?!
謝渺忙不迭地點頭,“確定, 我確定。”
“既如此,你需守口如瓶, 不得向外泄露半點風聲。”
謝渺豎起三根手指,“我發誓,若泄露半點風聲,就罰我天打雷劈——”
“好了, 我信你。”崔慕推過茶盞,道:“此事說來話長,阿渺不妨邊喝茶,邊聽我慢慢道來。”
*
參星橫斜, 有人綺夢初始, 有人被噩夢纏身, 沒入沉沉黑寂。
謝渺緘默了許久許久, 久到室內的冰盆消融, 溫度悄然回升。她攥緊手中帕子, 額頭沁出汗珠,心卻如墮冰窖。
真相竟是如此嗎?鄒夫人遭曲子銘殘忍折辱,鄒將軍想替妻子討回公道,陰差陽錯下,卻鑄成無可挽回的大錯。
七百多名將士無辜的生命,便成為曲子銘那畜生的陪葬——
她咬緊牙關,憤聲道:“不該這樣的,鄒將軍本意非此,隻是選錯了方式報仇,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曲子銘,他才該被世人辱罵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