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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也都如行屍走骨,生不如死。房屋傾摧,家園被毀,親人的逝去更使他們悲慟欲絕,許多人承受不住這種痛苦,選擇投河自儘,一具具屍體漂滿了江麵。”

“父親到羅城的首件事便是收斂屍體,從坍塌的房屋下,從渾濁的江水麵,收斂一段段悲苦人生。他忍著眼淚,咬緊牙關,帶領幸存的百姓重建羅城,與他們一起開辟荒地,培育稻穀,每日隻能睡兩個時辰,短短半月,便瘦得不成人形。”

“父親將羅城當成他的家,將羅城百姓當成他的親人,與他們相處的時日比我還多。明德十三年,羅城湧現一夥人販子,專門拐賣幼童。我父親去解救被擄的孩童,不曾想被歹徒發現——”

她的語調有絲不易察覺地顫,“被他們當場滅口。”

笑聲戛然而止,眾人麵麵相覷,心情莫名凝滯。

“砂礫雖小,亦能積如山高。蚍蜉微渺,亦有鴻鵠之誌。”謝渺停頓片晌,才道:“我父親隻是羅城的一任九品縣令,如砂礫,如蚍蜉,俯拾皆是且無足輕重。但他忠於職守,勤勉儘責,行止無愧天地,不該受人輕蔑恥笑。”

謝渺音容平靜,投下的話語卻擲地有聲,深刻砸進眾人心底,也砸碎她們引以為傲的出身高貴論。

久久無聲。

不知何時,定遠侯夫人身側出一道身影。他失神地凝視著她,腦中不斷回蕩那一番話語。

他不知道,從不知道,原來她父親是那樣輕身殉義的一位英雄。他竟然還三番兩次,用出身來嘲笑攻擊她——

他握緊雙拳,想給過往的自己狠狠幾耳光,更想衝過去護住她,將蔑視嘲笑通通還給那些人!

“念南。”定遠侯夫人平息觸動,按住他的手,“你切莫衝動,我去幫她。”

就在此時,情況陡然生變。

慶陽郡主見眾人神色慚愧,紛紛倒戈,忍不住勃然大怒,失態喊道:“任你花言巧語,也掩不過低劣出身的事實!來人啊,將她給我綁起來,本郡主要治她冒犯之罪!”

慶陽郡主“威名遠揚”,哪怕旁人有心勸阻,也不敢去觸她的黴頭。

周念南顧不得定遠侯夫人的阻攔,甩袖便要衝過去,然而有一道人影比他更為迅捷。

來人身形修挺,健步如飛,橫身嚴實地擋住謝渺,替她遮去所有或惋惜或欽佩地注視。

蘇盼雁與辜幼嵐均是眸光一亮,異口同聲地喊:“崔二哥崔二公子!”

崔慕禮置若罔聞,長眸清冷,轉向慶陽郡主,“慶陽郡主。”

麵對如此出色的男子,饒是慶陽心有所屬,也不由收斂姿態,“崔二公子。”

崔慕禮道:“舍妹失禮,還望郡主海涵,改日我定攜禮登門道歉。”

這話的意思是……

慶陽郡主勉強勾唇,故作大度,“不過是女兒家的口角之爭,崔二公子無需在意。”

她常從父王與聖上口中聽聞他的名字,清楚他非庸碌之輩。崔夕珺與謝渺固然可恨,但識時務者為俊傑,她沒有必要與朝廷命官正麵結仇。

她朝兩位嬤嬤使了眼色,後者立刻鬆手,崔夕珺重獲自由,帶著哭腔朝崔慕禮喊:“二哥,幸虧你來得及時,不然我——我——”

豈料崔慕禮看也不看她,轉身望著謝渺片刻,繼而朝她拱手作揖。

嗯?

眾人心猜,崔二公子眼花了不成,慶陽郡主在他後頭站著呢!

又聽他道:“表妹,失禮了。”

嗯?

眾人一頭霧水,謝渺也莫名其妙,而崔慕禮旁若無人般牽起——牽起謝渺的手。

謝渺:??????

眾人瞠目咋舌:????

崔二公子怎會?????

在旁人異樣的眼光中,謝渺抵抗無效,被崔慕禮牽著往外走。

崔夕珺回過神,跺腳追了上去,“二哥,你,你等等我!”

漫天的落英繽紛裡,矜貴青年拉著不情不願的少女,身後追著一抹氣喘籲籲的水紅色,仿若一張生動的畫卷,徐徐鋪展在眾人眼前。

眾人若有所思,仿佛勘破某些不得了的秘密。

莫非……難道……原來……?

辜幼嵐笑意漸消,蘇盼雁泫然欲泣,而周念南被定遠侯夫人死死摁住,嗬斥道:“你這會追上去,是怕她豎敵太少嗎!”

*

回程的路,謝渺被塞上崔慕禮的馬車。

謝渺坐在細密的藤墊上,渾身彆扭,“崔表哥,攬霞和拂綠在車裡等我,我還是回自己的馬車吧。”

崔慕禮與她隔案而坐,“半月不見,表妹連與我共處一車都不願意?”

廢話,當然不願意。

謝渺嚴肅道:“表哥此言差矣,男女有彆,應當保持距離。”

崔慕禮道:“既然如此,表妹往日給我繡的香囊腰帶,是為何意?”

……

謝渺隻悔重生的太晚,不能回到四年前,扭轉做下的蠢事。

“崔表哥。”她眼神真摯,誠懇地道:“一直以來,我都將你當成親生兄長。”

“親生兄長”四個大字,鏗鏘有力地壓上崔慕禮肩頭。

崔慕禮回視,“哦?恐怕得讓表妹失望了,我不願當你的血親兄弟。”

他眸光深邃,從容不迫,似乎就在等她開口,便用言語將她逼得退無可退。

謝渺:……不能中計。

謝渺笑容僵硬,生硬地轉移話題,“表哥此次出行,辦事都順利嗎?”

“尚可。”崔慕禮長眸微斂,不冷不熱地道:“難為表妹掛心。”

謝渺好歹與他當過多年夫妻,怎能聽不出他話裡的陰陽怪氣。她想了想,問道:“我哪裡得罪了你?”

崔慕禮道:“沒有。”

……那就是有。

謝渺思忖該怎麼熬過回崔府的這段時光。

案備酒水,崔慕禮倒上兩杯,推過其中一盞到謝渺麵前,“十年桃花釀,入口醇馥柔和,你嘗嘗。”

謝渺酒量不佳,重生後更是一心向佛,早已戒葷戒酒。

她推辭道:“我不擅飲酒,表哥隨意,無需管我。”

崔慕禮輕晃酒盞,笑道:“表妹成日與佛經作伴,又滴酒不沾,倒有些出家人的風範。”

謝渺裝作聽不懂他的試探。

那日她在莒裳閣說得話並未掩人耳目,旁人知曉也不奇怪。崔慕禮聽見了最好,省得他還當她像以前那樣,不知分寸地癡戀於他。

崔慕禮卻不再糾結此,轉而道:“表妹記得離開前我說得話嗎?”

謝渺回憶起那日窗邊的場景,他送來藥膏,告知要離開半月,要她莫再莽撞受傷。

莽撞受傷?

謝渺滿不在意地笑笑,“我很好,無需表哥掛念。”

崔慕禮靜默瞬息,伸出手,在她頭頂輕輕一撫。

“無礙。”他道:“我回來了。”

第50章 ◆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說話時, 他傾過身,離她極近。

眸光交錯, 呼吸癡纏,差些許的靠近,便能……

謝渺猛地往後仰,再靈活地翻身一滾,躲到角落裡,彆開臉道:“今日是意外,夕珺與慶陽郡主起了爭執, 我無法坐視不理。”

崔慕禮提醒:“夕珺向來不喜你。”

謝渺回得直白,“我同樣不喜她。”

“你本可以獨善其身。”崔慕禮冷靜分析, 仿佛崔夕珺是個路人,而非他寵愛有加的妹妹,“她惹下的事端, 理當由她承擔後果,你不惜剖開舊傷替她解圍,豈知她會領情?”

剖開舊傷。

謝渺垂眸,平靜地道:“父親若泉下有知, 也會希望我護住她。”

若沒來花朝宴,此事與她毫無乾係。既然來了,受過姑母囑托,她與崔夕珺便同代表崔家。崔夕珺當眾受辱, 便是崔家名聲受辱,她受了崔家的好, 做不來忘恩負義之輩。

聞言, 崔慕禮心緒微滯。

謝氏與謝渺從未提起過謝和安的事, 大家隻聽聞, 謝和安與妻子早年因意外逝世,留下小謝渺與謝氏互相依靠。後來,謝氏赴京與崔士碩成親,謝渺獨自留在平江,四年前與兩名丫鬟一道,跋山涉水趕到京城,投靠了崔家。

他曾經以為,她浮於表麵,簡單到能一眼看透。但自從去年起,她性情大變,隨後展露出的真實,卻寸寸重塑他的認知。

原來他對她了解得那樣少,但如今,他想要了解得多些,再多些。

他向來是遵從本心之人,想問便問了,“伯父與伯母是什麼樣的人?”

謝渺瞧著有些茫然,太久沒人問起過父親與母親,他們好似隨著時光洪流衝刷,顏色愈來愈淡,淡到她再次回憶,已不複當年的悲慟欲絕。

她忽然有種強烈的傾訴欲,顧不上眼前是誰,不假思索地道:“父親性直急躁,做事總是火急火燎。母親與他相反,是個耐心慢熱的性子。他們成親後兩年,父親考上貢士,被派往羅城任職,母親原本打算跟他一起去,卻發現肚子裡有了我,隻得留在平江。待我滿周歲後,母親帶著我與姑母一道趕往羅城與父親團聚。彼時羅城已初初恢複繁榮,父親深受當地百姓愛戴,替他在寺廟裡立了一尊石像。那石像足有八尺多高,高大勇猛,比父親真人都要威風。”

“父親經常抱我到石像麵前,告訴我,那是百姓們對他為官的肯定。明德十三年,父親受到舉薦,被派往蜀郡任職。母親與姑母歡天喜地地收拾行囊,與此同時,羅城有孩童相繼失蹤……”

再後來,父親去世,母親承受不住悲痛,沒過多久也跟著走了。她與姑母回到平江,相依為命的過了許多年。九歲時,姑母出嫁,她被托付給舅舅舅母……

從此以後,她便沒了家。

她捏緊帕子,不願回想那段時光,蒼白笑道:“父親是個好官。”

良久的沉寂後,崔慕禮道:“伯父高義,懷瑜甚為敬佩。”

懷瑜是崔慕禮的字,唯在極為正式的場合才會自稱。

*

崔夕珺回府後,被崔士碩招進書房足足一個時辰,緊跟著便被罰禁閉祠堂兩月。

旁人隻聞她在花朝宴上與慶陽郡主起了衝突,具體原因卻不甚清楚,就連崔夕寧都跑來向謝渺打聽。

前世是崔夕寧與崔夕珺去參加花朝宴,謝渺不知內情;今生調了個,謝渺同崔夕珺去參加花朝宴,崔夕寧反倒成了局外人。

謝渺沒有告訴崔夕寧實話,含糊其辭地敷衍了幾句。崔慕禮既然在外封鎖消息,未讓崔夕珺喜歡周三公子的消息流出,她也懶得去蹚渾水。

然而崔夕珺喜歡周念南這事,倒讓她有些驚訝。但想想就明白,周念南不論外貌或是家世,都屬京城拔尖,多的是人想嫁給她。

他應該去娶門當戶對的妻子。

謝渺將周念南三番兩次的求親當做心血來潮,算不得數。

花朝宴過去月餘,慶陽郡主竟然親自上崔府登門道歉,出人意料的是,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