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也有——
“對了。”任塵白忽然出聲,“我們之前來的時候,你在看什麼?”
駱枳停下念頭,抬起眼睛。
任塵白已經恢複了平時的樣子,那點陰冷不見了,卻又像是隨時蟄伏在溫和的表象下擇人而噬。
任塵白好像對這麼折磨他很感興趣……就像小時候的夏天,駱枳坐在大槐樹下,捧著一碗涼得碗壁直冒水汽的紅糖冰粉,看任塵白和來挑戰的對手下象棋。
明明幾步就能贏的棋,任塵白卻總是喜歡兜圈子,讓對手抓住一線生機,再親手把這一線生機掐滅。
小駱枳總是忘了吃冰粉。
他著迷地看著棋盤前還是少年的任塵白,目色沉靜勝券在握,一下接一下地輕輕敲那些棋子。
棋子被任塵白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生殺予奪。
“……你那輛車的照片嗎?”
任塵白說:“不用看了。”
任塵白說:“它破損得太嚴重,已經被直接拉去銷毀了。”
駱枳像是沒能理解他的話,輕輕皺了下眉。
任塵白拿過搭在一旁的上衣,在口袋裡找了找,翻出一張揉皺了的銷毀證明,放在駱枳眼前。
任塵白其實一直在調查,駱枳為什麼這樣寶貝他的那輛車。
寶貝到不準任何人動哪怕一下,還把車內部做了改造,如果不想回家又不在加班,就一個人睡在車裡。
這件事被駱枳瞞得很嚴,不論是任塵白還是簡懷逸都沒打聽出任何消息。簡懷逸隻是因為計劃要在駱枳那輛車上動手腳,甚至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被駱枳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查出來,在生日宴會當晚把人堵在車裡,往死裡狠揍了一頓。
駱枳慢慢坐起來,伸手去拿那張車輛銷毀證明。
他第一下摸偏了方向,指尖挪了挪,才夠到那張收據,拿起來湊近了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辨認。
“……塵白哥。”駱枳說,“你報警,不是為了救我,是為了毀掉我的車。”
任塵白原本就想讓他知道這件事,並不隱瞞,點了點頭:“我的確沒想到,你這麼容易給我玩病危。”
任塵白其實也和彆人一樣,以為駱枳隻是偶爾發了次燒,在車裡燒暈過去了,並沒多放在心上。
直到駱枳被拖出來,送到救護車上,才知道當時的情況有多危險。
駱枳不知道是在聽還是沒在聽,輕輕“嗯”了一聲,又看了看那張收據。
炸響的耳鳴穿透了他的腦海,像是他第一次興奮地爬上那輛車,按下喇叭時被嚇了十足的一跳的那個特彆響亮的聲音。
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起來,忽快忽慢地轉著,變成模糊的色塊。
“……彆怕。”
“小火苗彆怕。”
“姓駱的不喜歡你,我們還不喜歡他呢!”
“姨姨送你輛車,等你長大了就開著它周遊世界,想去哪都行。”
“以後我們就住車裡,這回肯定沒人能把我們小火苗趕出去了。”
“害怕了,難過了,想家了,就快躲到車裡去。”
“好好,最結實的車,一百年不會壞。”
……
駱枳一直都知道,就算駱家不要他也沒關係。
因為他也有家。
他的家就是那輛車,如果這個世界都沒有容納他的位置,那是他最後能逃去的地方。
“為什麼呢。”駱枳輕聲問,“為了讓我更絕望嗎?”
任塵白沒有否認,所以這就是正確答案。
駱枳點了點頭。
他說了一句自己都聽不見的話,代表任塵白的色塊倏地起身,死死扯住他的衣領。
他耳鳴的厲害,聽不見任塵白在說什麼,隻能察覺到任塵白大概是瘋了。
那雙手劇烈顫唞著,用力地搖晃他。
但也沒關係,他眼前的一切已經在天旋地轉,反正也不會更暈了。
駱枳臉色淡白得像是隨時會消失,他彎起眼睛,乖乖地笑了笑,又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說的內容。
“塵白哥,那是任姨的遺物啊。”
第10章 失蹤
小駱枳真的好喜歡任姨。
他也不是從一開始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有哪個敢橫衝直撞的小孩子,不是因為背後有個人不論什麼時候都能替他撐腰。
任姨就是那個一定會護著駱枳的人。
任姨的名字叫任霜梅,人和名字一樣颯,又知性又優雅又利落果決,整個任家都是任姨做主。所以就算她一點都不給駱承修麵子,駱家主也隻能咬碎牙悶頭吞到肚子裡。
不知道多少次,遍體鱗傷的小駱枳偷著打電話,找到任姨告狀,然後被領著昂首挺%e8%83%b8離開駱家。
……
那輛車是駱枳十二歲那年,因為一些原因被駱夫人從二樓推下去,在病床上醒過來以後,任姨送給他的。
十二歲的駱枳當然還不能開車,所以任姨就和他手指碰手指拉鉤,把這件事當成一個絕對的秘密。
這輛車是駱枳絕對的秘密基地。
駱枳把所有不肯給彆人看的秘密,都藏寶一樣仔細藏到車裡。
從小到大的日記,每年生日給自己買的禮物,自己寫的隻給自己聽的歌,隻有自己才見過的照片和自己畫的畫,任姨留給他的好長好長的早被翻舊了的手寫信,一切向任姨證明他有在高高興興好好活著的證據……
他像條非常滑稽的窮光蛋惡龍,守財奴一樣盤踞在自己的洞口,寸步不離地護著那些在任何人看來都毫不值錢的貴重寶物。
駱枳沒有問任塵白,那輛車裡的東西有沒有被留下來。
這種問題是沒有被問出來的必要的。
任塵白玩夠了獵物,決定親手掐滅那一線生機的時候,從來沒有留一線的習慣。
好習慣。
來天降正義屠惡貫滿盈的孽龍的勇士一頓操作,把自己家的水晶也炸了。
駱枳心裡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也不知道好笑的點,究竟是因為親手毀了母親的痕跡已經快瘋了的任塵白,還是正在一點點從某個地方碎裂開的他自己。
任塵白至少有個優點,即使是氣瘋了也絕對不會動手打人。
不然駱枳還要考慮怎麼以最短路徑滾進床底,怎麼再把手背上的吊瓶針扯下來自保,怎麼戳任塵白幾個血窟窿,再趁機往死裡踹任塵白一腳,把任塵白揍得爬不起來……
駱枳歪歪斜斜倚在床頭,低著頭想了一會兒,沒忍住真的笑出了聲。
想什麼呢,他現在根本動不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剖開他的%e8%83%b8口,又或者是一隻手徑直扒開他的後背,踩著他的肩膀,一點一點抽他的筋。
但是不耳鳴了。
駱枳仔細分辨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原來不隻是耳鳴的聲音消失了。
身邊的所有聲音也一起消失得乾乾淨淨,這下不吵了,很舒服,隻有腦海裡任姨摟著他低低唱著的催眠曲。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
今晚的月亮就好亮啊。
亮得他好想家。
駱枳借著月光,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那張車輛銷毀證明,找到了角落裡最小的一行不起眼的地址。
……
駱枳失蹤了。
跟任塵白彙報這件事時,值班醫生瞄著任先生從未有過的冷沉臉色,膽戰心驚地不敢多說一個字。
……他們也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就在今天早上,幾個不追星也不怎麼上網的小護士還忍不住紅著臉小聲討論,1503的病人怎麼這麼乖。
又帥又乖又配合,讓吃藥就好好吃藥,要測血糖就乖乖伸手。
測血糖的針一刺下去,那隻蒼白冰涼的手就輕顫一下,好漂亮的眼睛裡蒙上層霧蒙蒙的水汽,卻還是彎出笑的影子。◢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好像很不喜歡說話,但會偷偷給她們塞紙條,裡麵夾著疊成心的紅色紙幣,禮貌地請她們幫忙給自己買一身衣服。
於是,還沒到中午,白襯衫、牛仔褲、棒球帽跟一雙板鞋來了,然後它們帶著駱枳不見了。
隻剩下疊好的病號服放在枕頭上,被子床單平整規矩,像是從沒人住過。
任塵白看著那張病床,聲音冷得發輕:“誰給他買的?”
值班醫生知道他是問衣服,猶豫半晌,硬著頭皮低聲說:“……都買了。”
就連他都忍不住給兒子打電話,含糊其辭地問了問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喜歡什麼顏色的鞋。
駱枳怎麼能那麼容易就討人喜歡啊。
加上兩次搶救,總共也才相處了一天半,他們都覺得這是個叫誰看了都忍不住心軟的年輕人。
究竟是做了多過分的事,才能叫駱枳身邊的人這麼恨他啊。
值班醫生當然不敢問這些問題。
礙於任塵白的吩咐,他們當麵對駱枳的態度都不敢有多友善,甚至稱得上冷漠。
幾個小護士冷冷淡淡采了血就走,出門憋得臉都紅了。
……
任塵白看著那套疊好的病號服。
昨天晚上,駱枳居然告訴他,那輛車是母親的遺物。
任塵白從沒這麼失態過,他險些就拆了駱枳,那一陣激怒惶恐過去,立刻叫人聯係銷毀汽車的報廢處理廠。
車當然早就被銷毀了。
畢竟是任先生親口吩咐過的,不用整理車裡的東西,直接拆解了推進熔煉爐裡。這又不是什麼違法的贓車,也沒任何案底,破拆甚至還是警方親自動的手。
不過是小事一樁。
處理廠的老板陪著笑,小心翼翼向任塵白邀功,特地跟他保證“一個螺絲都沒剩”。
因為這件事,任塵白一個白天都沒顧得上再來醫院。
可一個白天的結果也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
任塵白做的計劃向來縝密,這份縝密現在滴水不漏地回饋到他自己身上,讓他親手毀了母親的遺物。
毀得一個螺絲都沒剩。
看著空蕩蕩的病床,任塵白忽然想起昨晚的情形。
駱枳什麼也不問他,什麼話也不說。
駱枳比他自己還要更了解他,任塵白要用一整天的時間,才最終確認自己下手的結果是什麼都留不下,而駱枳隻在那一瞬間就意識到了。
就像駱枳也很清楚,隻要多拜托幾個人幫忙買衣服,任塵白就沒有理由處理醫院的任何一個人。
有什麼好處理的呢?
溫柔舒朗的任先生因為“私人醫院護士幫患者的忙”這種小事,大發雷霆濫用職權把人開掉嗎?
任塵白不是這種人。
麵對除了駱枳之外的所有人,任塵白都有足夠的理智和底線。
在值班醫生緊張的注視裡,任塵白隻是沉默地站了長得過頭的一段時間,就轉身朝院長室走去:“給我看監控。”
值班醫生長舒一口氣,不迭應聲。
任塵白的步伐很大,值班醫生不得不小跑著才能跟得上,追上了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