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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什麼話似的欲言又止。

任塵白淡聲開口:“還有事?”

“任先生。”值班醫生問,“等把駱先生找回來,要不要做個全身檢查?”

任塵白蹙眉:“為什麼?”

“不好說,他的身體可能有其他問題。”

值班醫生回想著當時的情形,除了低血糖導致的兩次病危,駱枳原本的身體狀況似乎也有些堪憂。

隻是任塵白不準他們多管,就好像隻要駱枳還活著,剩下的什麼都不重要。

可一個人真禁得起這種消磨嗎?

兩次搶救,駱枳自己的求生本能都低得像是風裡最弱的火苗,稍一驚擾就會熄了。

而一夜過去,今早他們去查房的時候,駱枳睡在床上,安靜得像是一片灰白色的餘燼。

值班醫生打量著任塵白的麵色,試探著說:“駱先生好像聽不見了。”

第11章 玻璃

任塵白抬了下眉。

他原本還沒有多想,被對方這樣一提,才想起昨夜離開前,駱枳在病房裡的表現似乎的確有些異樣。

……

異樣到那場歇斯底裡失控掉的瘋狂質問,從頭到尾,都隻是任塵白一個人狼狽荒誕的獨角戲。

駱枳冷靜得實在出乎意料,又像是完全沉浸進了自己的世界。

直到被任塵白扯住衣領,駱枳才終於有所覺,緩慢地抬起眼看他。

駱枳看著他,眼睛裡卻什麼也沒有。瞳光是散的,落點像是在更縹緲更捉不住的地方,又像是在看早就被任塵白棄如敝履的某個影子。

看久了,那雙眼睛就柔和地彎一彎,很淺很淡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攀上眉睫,視線卻又初醒似的定在任塵白的臉上。

然後駱枳錯開眼神,再不看他。

再然後,不論任塵白說什麼,駱枳都隻是恍若未聞地垂下頭。

漆黑翦密的睫毛顫一下,又顫一下,終於不堪重負似的緩緩墜下去。

駱枳再不看他。

……

從醫院回去後,任塵白再沒能睡著,接下來的一整個白天同樣煩躁得很,

他把這份煩躁徹底歸咎於意外毀了母親的遺物引發的懊悔——這責任很容易就能怪到駱枳頭上。

如果駱枳不躲著任塵白,不逃進車裡,任塵白也不會有機會毀掉那輛車。

如果駱枳不把這件事瞞得這樣死,任塵白能早點知道車是誰的,當然不可能對那輛車下手。

看,怪不得駱家人把什麼過錯都冠給駱枳。

這是種再輕鬆不過的體驗,能規避掉一切煩惱跟自責,唯一做的隻是要恨駱枳。

要恨駱枳太容易了。

任塵白收回心神。

他回憶了一遍昨晚的場景,配合醫生的提醒,才意識到那時候的駱枳很可能就已經聽不到了。

任塵白點了點頭,問:“然後呢?”

值班醫生不由愣了愣。

這家私人醫院是任家的產業,其實有許多人都知道,任塵白並不像外界以為的那麼一味溫柔和善。

他們是見過任先生陪在母親病床邊,一邊細心地削一個蘋果,一邊輕描淡寫地平靜吩咐“廢掉某某合作”、“把某某瀆職的部門經理開掉”、“裁撤掉某某冗餘部門”的。

吩咐這些話的時候,任塵白的語氣就和現在沒什麼區彆。

很平靜也很漠然,對著已經將到死路的棋子,敲一敲棋盤,或許還帶有一點事不關己旁觀的淡淡興致。

聽不見了啊。

然後呢?

值班醫生自然也就懂了任塵白的態度,搖了搖頭閉嚴了嘴,向後退到電梯角落。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頂層。

任塵白沒有停頓,等到門開,就徑直出了電梯。

……

駱枳反鎖上旅店的門。

他把手放在洗手池的水龍頭下,擠了些洗手液,反複衝洗著手上沾著的油汙。

冰涼乾淨的水在手上流動,砸在手指上,飛起白色的水花。

駱枳微微睜大了眼睛。

他好奇地用手來回碰著水,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有水花濺到眼睫毛上,他本能地眨了下眼睛去躲,那點水冰得他微微打了個激靈,隨即又淌進眼睛裡燒起來,燒得他眼睛好疼。

駱枳這麼想著,也就這麼說了:“好疼。”

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所以也不知道發出的隻有氣流聲,但沒關係,他在腦子裡給自己配音了。

“好疼,好疼。”駱枳忽然喜歡上了這個遊戲,他像是剛學會了個新詞,一邊重複一邊來來回回地拿手撥著水流,笑著躲被自己弄得飛濺的水花。

這一片用的是地下水,冰得像是有千萬根針往骨頭裡麵紮,他這樣不知道停地玩水,那些早已經洗乾淨了的漂亮手指很快被被凍得青白發僵。

駱枳也不知道自己眼睛裡進了多少水,他用力揉著眼睛,冰涼的手碰在額頭上很舒服,於是他就關掉水龍頭,用兩隻手來來回回冰自己的臉。

這樣自己跟自己玩了半天,等到手上的水乾得差不多了,他才拿出手機,點開備忘錄。

備忘錄裡有駱枳留給自己的簡短的說明,解釋了他為什麼會在這,又是來這裡做什麼的。

這是離報廢處理廠最近的旅店。

他的車被報廢了,來這裡找自己那輛車的殘骸。

任塵白的安排不會有漏洞,他的車一定已經被徹底銷毀得乾乾淨淨了,但任公子生來優渥,不了解在底下做工是怎麼討生活的。

他這輛車這麼棒,零配件拆下來都值不少的錢。

車門,玻璃,後視鏡,輪轂……保不準還有什麼沒被賣掉的,被扔在堆滿了廢墟的場地裡,隻要給門衛塞幾百塊再加一條煙,就能進去想翻多久翻多久了。

駱枳拿著手機走出洗手間,坐在沙發上,對著不到一頁的便簽垂著頭看了半天。

他花了一段時間去思考任塵白是誰。

不知道為什麼,他最近的腦子轉得有點慢,經常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大片空白,有時候甚至想不起當下時間點前後發生的事。

就比如現在,駱枳就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去思考自己的車為什麼會被報廢,被誰報廢的,除了這件事又都發生了彆的什麼。

……

等他給這些問題都找到了答案,窗外的天色已經又黑了。

駱枳仍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坐在沙發裡。

他回答好了自己的最後一個問題,正要起身,忽然被一陣劇烈尖銳的燒灼痛楚扯著,失去力氣重重跌回去。

是從他的胃裡傳出來的。

這代表需要進食。

駱枳這次隻用一秒就得出了答案,他對自己很滿意,抬起手輕輕捏了下自己的耳垂。

這是任姨表揚他的動作。

小駱枳每次拿到特彆好的成績,或是在彆的什麼感興趣的領域有了特彆棒的成就,又或者是能斷斷續續用吉他彈出整整一首《兩隻老虎》……任姨都會像這樣,摸著小駱枳的耳垂,笑%e5%90%9f%e5%90%9f地特彆誇張地表揚他。

駱枳挑選了一段劃重點珍藏起來的回憶,在腦海中點下自動循環播放,抿著嘴角聽任姨誇張地把他表揚得天花亂墜。

聽不見外界的聲音有一樣特彆明顯的好處,每到這個時候,腦海裡的聲音就變得無比清晰,清晰得幾乎就像是真的。

這也太舒服了,又不用被外麵吵,又能想聽什麼聽什麼。

駱枳非常滿足於現狀,他一隻手按著胃,用最慢的速度扶著沙發一點點站起身,走到沙發另一頭打開書包從裡麵拿出一袋方便麵。

撕開包裝,掰下一塊放進嘴裡慢慢嚼。

吃快了傷胃,所以要細嚼慢咽一點一點地吃,乾的時候要記得喝水。

做完這一整套流程,他竟然都沒昏過去,也沒有把吃的東西吐出來。

完美,再加十分。

駱枳又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他今天表現得好到自己都有點飄了,記憶裡的任姨的聲音也哄著他,越誇越離譜。

“小火苗太酷了吧!”

“小火苗真厲害,一般人絕對做不到。”

“小火苗好可愛啊,誰看到你都肯定喜歡你,不喜歡就是他們有問題。”

“小火苗好乖。”

駱枳一高興,就吃完了一整袋方便麵。

他又給自己補了兩塊奶糖,喝下幾口水,從書包裡翻出便攜血糖儀消好毒,給自己測了個血糖。

駱枳對照表格,比了個耶。

他超健康。

駱枳放下血糖儀,在黑咕隆咚的房間裡站起身,去浴室衝澡洗漱。

第一天從醫院跑出來的時候,他忘了測血糖,又忘了吃飯,在洗澡的時候覺得頭越來越暈,一不小心就睡了過去。

來做衛生的阿姨以為屋子裡沒人,收拾到浴室的時候發現駱枳昏在地上,嚇得差一點就報警了。

有過那次兵荒馬亂的經曆,駱枳重新總結了新的生活經驗,現在已經越來越熟練。

駱枳在洗澡的時候順便把衣服也搓了,他換上新買的超大號T恤當睡衣,叼著牙刷哼著無聲的歌,把洗乾淨的衣服晾上。

做完這些,他把台燈擰亮了一小點,又寶貝似的張開掌心,在燈光下仔細打量今天的收獲。

他找到了一小塊變色玻璃。

隻有他的車才會用這麼炫酷的變色玻璃,應該是拆卸倒賣的時候不小心碰碎了個邊角,混在滿地黑褐色的砂礫裡,他才花了四十幾個小時就找到了。

駱枳在地上一點點磨平了玻璃的尖銳邊緣,回來以後又反複清洗過,那一小塊碎玻璃亮晶晶地躺在他掌心。

足夠了。

今天是他從醫院逃出來的第三天。

他已經找到了想要的東西,明天就離開這兒吧。

去個新的地方,開始沒有人認識他的新生活,他不要叫駱枳了,哪有人會給孩子起名叫“枳”啊。

駱也不喜歡,他倒是很想跟任姨的姓,但想起任塵白又覺得厭倦。

那就叫火苗吧。

駱枳越想越滿意,神氣兮兮地腦補了一會兒那個場景。

他帶著變色玻璃做的吊墜,背著自己的吉他跟畫板流浪走天下,遇到敢質疑的,就理直氣壯地介紹自己。

“怎麼了,聽不見就不能唱歌啊。”

“怎麼了,就不準有人姓火啊。”

“怎麼了,沒有家就不配好好活下去啊。”

……

駱枳光是想都把自己想得飄到不行,他在床上打了個滾,腦袋不小心“咚”地一聲撞到牆,意識被遽然翻攪起的眩暈猛地扯進去,眼前的一切也倏忽間滅了燈。

那塊玻璃從他指間漏下去。

駱枳呼吸一滯,他想也沒想地跟著摔下床,摸索了一圈沒能找到,又飛快把所有燈全都打開。

他暈得幾乎站不住,心跳忽快忽慢,像是有隻手握著他那顆心臟,輕一下重一下地隨手揉捏。

但沒關係,這種事不重要。

駱枳把手機的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