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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裡受傷。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接了一片飄落的梅花。

望著這衰敗的庭院,他心底其實忍不住有一分慶幸,周境是個妖怪,他們沒有種族,壽命的問題需要去跨越。

他十幾歲的時候,還不明白素映老師為什麼再也不回來,但他現在明白了。

也許是因為無論怎麼在家裡等,愛的人都不會回來了,那種絕望比死亡還冷。

“素映老師,我有愛人了,”他低聲說道,隔著柵欄,說給不知在何處的故人,“你以前總說我要是有了喜歡的人,一定要給你把把關。有機會的話,我也想帶他見見你。”

他說完這句話,又看了看這寂寥的園子,鬆開了握著柵欄的手,拎著要帶給家裡幼崽的零食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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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芒回家的時候,正趕上家裡做午飯,他挽起袖子,也去幫了點忙。

但也許是因為剛剛去了素映老師家,鬱芒總有點心情低落,今天也下雪了,外麵的園子裡一片素白,小貓們的爪印,像小梅花一樣落在上麵。

鬱家的大部分長輩今天都不在,幾隻小奶貓也被送去幼兒園了,家裡反而格外安靜。

鬱芒準備著小火鍋,總是會忍不住往外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想周境了,他剛剛回來,總覺得像感受到了周境的氣息。

那股淡淡的草木香,帶著微微的苦澀,融在冰天雪地裡。

但是他回頭看了好幾眼,身後都空無一人。

他吃得心不在焉,鬱樹蘭和長川也注意到了,但他倆自己心裡也裝著事情,其實也沒什麼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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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頓午飯難得吃的安靜。

午飯結束後,長川泡了幾杯茶,一家三口坐在長廊下,望著庭院裡白雪皚皚。

鬱芒看著院子裡的秋千,突然想起前陣子他跟周境路過一個街心花園,夜深人靜,四下無人,周境把他放到了秋千上,推著他玩。

說來也是幼稚。

要是白天他肯定不乾。

但是在無人的深夜裡,周境縱容地看著他,他好像又真的變回了幼崽,幼稚一點,不懂事一點也沒關係。

鬱芒半邊臉藏在杯子後,勾起唇角笑了笑,明天他就要回去了,他準備了好多禮物帶回去,給周境的是他今早特地去買的,也不知道周境喜不喜歡。

他正想著,突然聽見鬱樹蘭在旁邊問,“你明天就要回去了嗎?”

鬱芒一愣,隨後點了點頭,“嗯,明天早上走。”

鬱樹蘭也不是要挽留。

她低下頭思忖許久,茶杯裡的熱氣撲在臉上,讓她看不真切麵前的雪景。

她停頓了好一會兒,感受到長川身上的緊繃,最終還是開了口,“在你走之前,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有個妖怪,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

鬱芒不解地回過頭。

“好啊,哪個妖怪啊,你們的朋友嗎?”他問道。

鬱樹蘭沒立刻回答。

她看著庭院裡的池塘,姣好的臉跟鬱芒十分相似,卻遠比鬱芒淩厲。

“那不是我的朋友,相反,我們差點你死我活。”她想起十幾年前的那一幕,無奈地笑了下。

她看了鬱芒一眼,從袖袋裡拿出了那個螺鈿漆器盒子。

小小的黑色盒子,螺鈿精美異常,泛著朦朧的光澤感。

從這個螺鈿盒子放到桌上起,鬱芒就感覺到一股強烈的熟悉感,他不知道裡麵裝的是什麼,但他本能地覺得親近。

他詫異地抬頭看著鬱樹蘭。

鬱樹蘭也看著他,“芒芒,我希望你去看的妖怪,是你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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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鬱芒五歲的時候,雲市發生過一次極為惡劣的綁架案。

一幫土螻組成的犯罪團夥,趁著鬱芒所在的幼兒園外出春遊的時候,偷走了共計27個妖怪幼崽。

這夥土螻最終被以鬱樹蘭為首的護衛局緝拿歸案,被綁架的小幼崽們也都得到了解救,唯獨鬱樹蘭自己的孩子,她家才五歲的鬱芒,被土螻們弄丟了。

九尾狐長川當場發狂,險些直接咬死這幾隻土螻。

他們找了鬱芒很久,始終沒有找到,連幼子鬱洺都無心照看,托付給了族人。

很多人都隱晦地勸他們,鬱芒才五歲,又是個孱弱的混血種,很可能沒有希望了,但是他們不願意放棄。

到最後,他們是靠著一個小灰鼠提供的消息,在一個大妖的山林裡找到了鬱芒。

鬱樹蘭又道,“我跟你爸爸當時都快瘋了,但是萬幸,你最終沒事,有個大妖怪救了你。我們跟他素不相識,他住在靠近百川市的一處山裡,你就是被土螻在附近弄丟的。”

“那個大妖怪撿到了你,對你應該很好,因為我們好不容易再找到你的時候,你一點也沒瘦,也不虛弱,穿著乾乾淨淨的小衣服,就跟在家裡一樣。”

她摸了摸鬱芒的臉,露出一點笑意。

因為這件事,即使差點死在那個妖怪的手裡,她對於那妖怪的感激依舊大於畏懼。

為人父母,最在乎莫過於孩子的安全。

她當時太害怕了,那名為“周”的妖怪不肯把鬱芒還來,偏偏又這樣強大。

他們都剛經曆了孩子被偷走,甚至差點被土螻吃掉的意外,幾乎快要發瘋,生怕鬱芒落在這妖怪手裡,早晚也是被養大當祭品,一心要把鬱芒帶回去。

可是後來仔細回想,如果這妖怪對鬱芒不好,鬱芒又怎麼會這麼親近他呢。

所以她隱去了當時一觸即發的戰爭,低聲說道,“我們找到他後,送上了鬱家大半的珍藏,感謝他對你的照顧。但他不舍得把你還給我們,想要留在自己身邊照顧。”

鬱芒一臉茫然,因為他對這事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對小時候的事情一直記得不太清。

他盯著那小小的螺鈿盒子,心裡模模糊糊閃過了一些念頭。

“那你們怎麼帶我回來的?”他囁嚅著問。

鬱樹蘭沉默了幾秒,還是弱化了當時的危險。

“他是個很強的妖怪,如果他執意留下你,我們也毫無辦法。但你還這麼小,需要父母的照料,那妖怪看你哭了,就放手了,允許我們帶你走。”

“走的時候,我跟那大妖說,等你長大一點,我們還是會讓你回來看他。”

這其實是她提出來的。

長川當時已經受了傷,血腥味更刺激了九尾狐的凶性,神誌都不太清醒。

但她望著這個人身蛇尾的妖怪,雖然戴著詭異森冷的麵具,看不清臉,可她看著那雙金色的眼睛陡然黯淡,還是讓她感覺到一絲不忍。

她很清楚,他們是打不過這個妖怪的,按照妖怪的規則,他們之間隻有死鬥,誰贏了就可以帶走鬱芒。

但是因為鬱芒哭了。

這個妖怪就這樣輕易收了手,放他們走了。

她想,這個妖怪也許並不壞。

他活了幾千歲,可能也隻這樣疼愛過一個陌生的幼崽。

所以他和他們一樣,都太害怕失去鬱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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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無聲的庭院裡。

長川一直一言不發,垂頭看著手裡的茶杯。

他曾經失去過一個幼弟,死在了其他妖怪手裡,所以他比鬱樹蘭更經不起這些刺激。

但他自始至終,在妻子與兒子交流的時候,還是保持了安靜。

直到此刻,他才抬頭看了鬱芒一眼,落寞道,“我和你媽媽都覺得,如果你很想他,那就回去看他吧。但你要答應我,你會回來。”

他也不是什麼仁慈的妖怪,某種程度來說,他跟那個蛇妖幾乎是一模一樣,隻在乎自己看中的家人。他最怕的就是,鬱芒回去了,就會被那隻該死的蛇妖扣住,再也回不到他們身邊。

可他始終記得,在他剛把鬱芒抱回來的時候,鬱芒半夜哭著醒來,說要找大蛇。

鬱芒根本不知道那是個怎樣厲害的妖,隻知道這是個會守在他身邊的大蛇。

他舍不得鬱芒這麼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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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芒說不清自己心頭是什麼感覺。

他想起了自己一直做的那個夢。⌒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那片開著紫藤花的山林,戴著紅白麵具的男人,抱著他的手,睡前哼給他的安眠曲。

他糾結地皺了皺眉頭,問出了他最在意的問題,“我怎麼一點都不記得這件事?”

他的記憶裡根本沒有這個妖怪的存在。

僅存的一點片段,他也以為是做夢。

鬱樹蘭跟長川對視了一眼。

“因為你生病了,”鬱樹蘭說道,“我們把你帶回來後,你大病了一場,因為混血種的原因,你比彆的小妖怪天生體弱。病好後,我們發現你丟失了快一年的記憶,包括你走丟的這段時間。”

這到真是個意外,他們倆雖然怕鬱芒被搶走,卻也不想自己抹去孩子的記憶。

鬱樹蘭道,“你當時病得很厲害,是靠著塗山先生的陣法才恢複的,治療的時候,你的一部分記憶潰散了,僅剩的一點,都進入了這片蛇鱗裡。”

現在想來,那個妖怪給的蛇鱗,應該是留給鬱芒的一個法器,所以才能容納鬱芒的一小部分記憶。

她把那個螺鈿盒子推給了鬱芒,“你不再記得那個妖怪,對當時的我們來說,確實是鬆了口氣。但現在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判斷力,你有權知道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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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芒的手碰上了那個盒子。

但他沒有立刻打開,反而有些失神。

冥冥中,他像是聽見了一聲鈴鐺的聲音,應該是個掛在繡球上的小鈴鐺,輕輕晃一下,就會發出清脆的聲音。

“你說……那是個人身蛇尾的妖怪?”他喃喃問道,“他長什麼樣子啊?”

鬱樹蘭記不太清了。

反而是長川道,“他也是個混血種,大概是蛇類和樹妖的結合,看不清臉,他一直戴著一個紅紋白底的麵具。”

聽到這聲回複,鬱芒的心一下墜入了深海裡。

他突然不敢打開這個盒子了。

他好像明白了,為什麼他會覺得這盒子裡的東西這麼熟悉了。

一瞬間,他想起了許多事情。

妖市裡,荼信看見他,眼神裡的茫然。

秘境入口處,那個青女看見他,叫他“小少主”。

還有那天的月下,便利店門口的長椅上,周境靠近他耳邊,低聲念出了他夢裡的歌謠——

“草木無心,歲歲枯榮。

子若有意,為何不歸?”

他的手莫名有些抖。

他想起了譚小白的話,“那小童養媳被人搶走了,周先生一蹶不振了很久,最近才找到了。”

他心裡有種矛盾的害怕。

有一瞬間,他很希望救了他的就是周境。

沒有什麼撿來的小妖怪,沒有什麼子虛烏有的童養媳。

自始至終,就是他與周境。

但是他想起剛才路過的素映老師的家,他又希望不是周境。

等待一個人太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