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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有雨 明開夜合 4308 字 6個月前

朝她伸出手,遞過鑰匙。

宋菀往他手裡看了看,“什麼意思?”

“宋小姐,你自己上去吧,我還有點事沒辦,今晚上不回家了。”

宋菀立在原處,靜了半晌,“嗤”地冷笑出聲,“怕跟我這樣的人共處一室,壞了你的名聲?”

“我是怕壞了宋小姐的名聲。”

“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名聲。”

葉嘉樹上前一步,把鑰匙塞進宋菀手裡,隻說:“你先上去吧,樓梯窄,注意安全。”

他轉身便走了。

宋菀捏著鑰匙,一時間竟無所適從。那高大的身影沒一會兒便消失在清水街狹窄的巷道裡,身後卻亮起了燈,是有人下樓。

宋菀回身望了一眼,最終還是拿著鑰匙回到了葉嘉樹的住處。

宋菀洗了澡,沒吹頭發,倚靠著窗台吹風,心裡什麼也沒有想。

這些年的生活讓她養成了從不去思考明天的習慣——養在籠子裡的鳥兒,有什麼明天可言,無非看主人高興,賞一頓米一頓水。

這一次,她徹底惹惱了唐蹇謙,斷了米斷了水,到底還沒剪去她的翅膀——可誰知道是不是終究會有這麼一天?她不是學舌鸚鵡,說不出漂亮話,唐蹇謙調/教了八年,怕是終於失去了耐心。

她不能在這裡久住,她自己無所謂,可不能連累無辜,葉嘉樹已經幫了他許多,不能再將他也牽扯進來。

宋菀思索片刻,給傅小瑩打了個電話。開口求人她是第一次,好在傅小瑩爽朗,說會給她找個住處,再借她一輛車。

之後,宋菀又給宋芥打去電話,宋芥那邊倒是一切正常,看來唐蹇謙並不打算斬草除根——這態度擺明了,他在等她服軟,去求他,隻要求他,他就會開恩。

這晚宋菀睡得十分安穩,她認床嚴重,但這次一躺在床上很快便入睡,大約因為屋子有一股很淡的黴味。南城多雨,氣候潮濕,小時候家裡過了季的衣服掛在衣櫃裡,拿出來時便常有這樣的氣味。

那氣味包裹著她,在夢裡她見到了久違的父親,她還是十六歲的模樣,捧著獎杯,揚著下巴等父親一句誇獎。

醒來天還沒亮,宋菀起床,走到窗前,隔著將明未明的天色去找記憶中的那棟房子。離她如此之近,可再也回不去了。

天一分一分亮,薄霧之中忽然響起一道聲音,老邁的音色,拖長了音調,似是吆喝,宋菀頓時一怔——是賣花聲!

宋菀來不及換鞋,抓上鑰匙就往下跑。

青石板上沾著露水,她發足狂奔,像要回溯時間,執著地去抓住一些什麼。

離那聲音越來越近,她停下腳步,看見前方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宋菀腳步躊躇,“……葉嘉樹?”

葉嘉樹穿著白天那件白色襯衫,晨風鼓起了半挽的衣袖,他轉過身來,眉目間籠著晨霧,朦朧亦顯得深邃。懷裡抱著花,是新綻的梔子。

“起來了?”葉嘉樹將花遞給她。

宋菀沒去接,“你……”

葉嘉樹發上沾著霧氣,襯衫也似被濕氣洇過一樣,那樣柔軟。

宋菀突然間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慟攫住,眼裡葉嘉樹朦朧的身影漸漸與記憶中多年前的一個白衣的少年重疊,那時那人也是這樣,遞過來一捧梔子花,不敢看她,隻是轉過頭去靦腆地笑。

買花的老嫗遞過來零錢,抬眼看見宋菀,“哎呀”一聲,“姑娘,你怎麼了這是……”

宋菀慌忙抬衣袖擦了擦眼睛,聲音還是熟悉的聲音,隻是比八年前更顯得蒼老。

“婆婆……您還記得我嗎?”

老嫗眯了眼睛去看,片刻急忙伸手去捉宋菀的手,“小菀,是小菀啊?”

“哎喲,我真是沒想到……”老嫗唏噓不已,“這都多少年了……你是搬家啦?搬去哪兒了?你爸媽還好吧?跟小許呢?你倆還在一起?”

一迭聲的追問,情緒瀕臨崩潰的宋菀頃刻清醒。

她很淡地笑了笑,上前一步抱了抱老嫗佝僂的身軀,輕聲說:“婆婆,我還好,我們都挺好的。”

和老嫗寒暄兩句,宋菀囑咐她多注意身體,而後便起身告辭。

葉嘉樹跟在她身後,把買來的花遞給她。

宋菀仍是不接,低下頭去,那花大朵大朵的,潔白飽滿。

“……扔了吧。”

葉嘉樹不解。

“我沒跟你說過嗎?”宋菀臉上浮起笑,是葉嘉樹第一次在芙蓉路的大宅子裡見到的那種,“……我挺討厭梔子花的,看婆婆可憐,所以才照顧她的生意。”

宋菀兩手插進褲子口袋裡,飛快往前走。

“宋菀。”

宋菀腳步一頓。那聲音自隔了一陣距離的地方傳來,葉嘉樹並沒有跟上來。

“騙自己沒意思。”

宋菀站立片刻,也沒回頭,冷笑一聲,再次邁開腳步。

身後那腳步比她走得更快,幾步便趕到了她身旁,二話不說,抓過她的手,把拿棉繩捆作一束的梔子花強行塞進她手中。

作者有話要說:  9月17日,改。

☆、第十章【改】

梔子花養在盛了清水的瓶裡,幾日後逐漸變黃枯萎。

宋菀這幾日都住在葉嘉樹家裡,她無處可去,也提不起興致與外界聯係,白天去巷裡與賣冰棍的大娘閒聊,一坐便是一整天。遮陽傘下熱氣微醺,老式的冰櫃轟隆運轉,她有時候買支雪糕,有時候什麼也不買。大娘也不趕她走,一邊納鞋底一邊與她絮叨。大約也是因為孤獨。

聊完了自家的家長裡短,便開始聊那些聽來的談資。大娘說起一樁清水街的舊聞,抬手指向暮色裡的洋樓,“那以前住著一個大老板,老有錢了哦,後來聽說犯事了,要槍斃,他閨女兒為了救他,跟了一個更有錢的大老板……年紀小咧,聽說那時候十八歲都不到。”

宋菀動作一頓,牛奶味的雪糕讓她一口咬出個老大的缺口,她咽下去,從喉嚨一直涼到心底。她露出一個沒有任何意味的笑,“是麼,那後來呢?”

“後來人搬走了,誰知道呢。大老板老有錢了,跟了他肯定日子過得好咧,不像我們哦,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掙幾個錢,還不夠給孫子買件像樣的衣裳……”

後麵的話宋菀沒再聽,她一口一口咽完了雪糕,把木棍兒彈進前麵的簸箕裡,看著暮色之中幾個穿校服的小姑娘跑進巷裡,沿街建築的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

宋菀起身走了,此後再沒來過。

白天黑夜葉嘉樹都不見人影,兩人非親非故,宋菀也從來不問他行蹤。有時候他回來收拾兩身衣服,翻倒翻倒抽屜,拿了東西便走;有時候過來補上一瓶洗發水,順帶一些新鮮的水果。

宋菀鳩占鵲巢過意不起,又給傅小瑩打了個電話,傅小瑩告訴她公寓和車都準備好了,約了日子讓她過去拿鑰匙。

宋菀給葉嘉樹打了一個電話,要請他吃飯。

宋菀覺得,葉嘉樹的年齡在他這兒始終是模糊的。他小上她幾歲,有一張捯飭以後扔進娛樂圈絕對能混出名堂的臉,與年輕英俊的皮相錯位的是一種將朽之人的氣質。所以宋菀無法想象他曾經是玩搖滾的。搖滾是憤怒,而他是一塊浮木,被浪衝到哪裡便是哪裡,認命,絕不掙紮。

吃飯的地方是宋菀找的,她記憶裡離清水街不遠的地方有家老字號的飯店,循著找過去,還開著,並了旁邊的店麵,擴大了一倍,饒是如此仍舊人滿為患,做民國侍應生打扮的服務員腳不沾地,半天才端上來一壺熱茶。

葉嘉樹自陳家回來,在飯店門口抽完一支煙,拍一拍衣上浮塵,轉身上樓。宋菀坐在二樓靠窗位,手上端著茶杯輕啜。她動作一股子提不起氣力的懶散,望著窗外臉上帶笑,好像看見了什麼頂有意思的事。

葉嘉樹想起第一次在芙蓉路的大宅子見到宋菀的模樣,她天然有一種讓人目光圍著她轉的力量,即便那時候在宅子裡是矯揉造作的,這時候是不自知的。∴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宋菀這時候轉過頭來,衝著他淡笑一下,“來了。”

兩人落座,寒暄兩句,也未深聊。點菜之後,又等了許久,菜才一道一道端上來。

宋菀吃得不多,顯是沒胃口,撂了筷子喝茶,看向對麵。

葉嘉樹也不抬頭,“你想說什麼?”

宋菀笑了笑,“餞行唄,還能說什麼。”

葉嘉樹沒有做聲。

“我找到住處了,總不能一直在你這兒叨擾。明天送我去個地方吧,以後……”宋菀頓住。

“回唐蹇謙身邊?”

“不然呢。”宋菀笑著,像往臉上扣了一張假麵。

她將頭轉向窗外,能瞧見路上神色匆匆的行人,夜色之中是一條一條模糊了細節的影子,“……如果你還有繼續搞搖滾的打算,我能幫你引薦。彆做司機了,尤其彆做唐蹇謙的司機。”她笑了一聲,像是笑給自己聽的,“跟唐蹇謙牽涉過多的人,都沒什麼好下場。”

葉嘉樹不置一詞。

宋菀把下巴靠在自己手臂上,頂上燈光折了折,鼠灰色的陰影攀上她的臉,落在眼下,睫毛下。“……可能我開始老了,這些天總能瞧見舊事舊物的影子。”

往來食客,推杯換盞,服務員高聲吆喝……像是塵世潮水,他們被裹挾其中,又被隔絕在外。

吃完飯往回走,腳步聲一前一後。葉嘉樹點燃一支煙,深而重地吐息,像是吐出心底深處淤積的該說與不該說的話。

走到樓下,宋菀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葉嘉樹,“白吃白喝了你這麼多天,我過意不去,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跟我說。”

“沒有。”

“我這人不習慣欠人人情。”

“那是你自己的習慣,自己克服。”

宋菀被逗笑,“……總有什麼你辦不到的事吧?”

“我辦不到的,你辦得到?”葉嘉樹目光銳利。

宋菀沉默,自嘲一笑,不再開口,轉過身去拉開鐵門。葉嘉樹地上前一步,鉗住了那鐵門的邊沿,手臂圈住的狹小範圍,將宋菀禁錮其間。

宋菀呼吸一滯,這才發覺他竟然這樣的高,高得足以施加讓她感覺到危險的壓迫感。頸後汗毛受寒一般豎起,是他落下的呼吸輕輕拂過。

她勉強地笑一笑,“……怎麼?”

“沒什麼需要你幫忙的,你好好活著。”

宋菀眨了眨眼,像是夜色變成了有重量的實體落在她的眼睫上,凝成了沉重的霧氣。

過於漫長的一個瞬間終於過去,葉嘉樹退後一步,“明早八點,我在樓下等你。”

他微微點了點頭,轉身走了。他走著她曾經走過的路,走過所有即將下落不明的心事。以這夜為點,此前是尚未水落石出便要消散的心猿意馬,此後是自此殊途的平生不見——南城這樣的大,以各種維度劃分成涇渭分明的世界,他相信若非刻意,兩個人絕沒有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