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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紫微流年 4274 字 5個月前

久不聞此喚,聽得她驀然一僵,半晌後才冷道,“我被家族責難,世人非議,能嫁來曹家已是幸事,又得府中上下尊重,自然極好。”

紫金山一遊,僅有二女生還,結果一個長年獨守,一個被家族嫁往異地,昔時柔弱內向的閨閣千金被生生磨成了一個尖刻婦人,如何還能稱得上好。

阮靜妍心底一歎,抑下惋傷,斂容道,“我過得不大好。”

許蓁蓁的麵上泛起漣漪,話語還是冷的,“郡主門第高華,美貌無雙,縱是遭了劫難,依然才名遠播,受儘家人珍愛,能有什麼不好。”

阮靜妍淡淡道,“遭劫之後我病了兩年,大半時候混沌,偶然清醒,親朋好友都笑我成了癡愚,有些甚至當麵欺諷,原本想議親的也退避三舍,要是與其他人一般蒙難了,或許還好過些。”

幾句話觸動了許蓁蓁的舊痛,她嘴角下撇,鼻翼細紋浮現,恨道,“不錯,他們不怪惡賊,卻怪我令家族蒙羞,難道活下來是我的錯?賊人是我招來的?”

阮靜妍幽幽道,“世人皆如此,不知多少人私下道我被惡賊所擄,清白難料,待我好了,人們又笑臉相迎,誰知心底如何誹議,我所經曆的一切,唯有自己最清楚。”

許蓁蓁咬牙切齒,曆年所積的怨氣悉數被引出,“我如何不是,族裡嫌我帶累家聲,連金陵都不肯讓我呆。曹家看中我是士族之女,夫君卻嫌我遭難損了聲名,成親後得知我在溪中浸得過久,受了濕寒難以有孕,接二連三往房裡抬人,家族反而怪我無能,攏不住丈夫的心。”

阮靜妍望了一眼後方的侍女,許蓁蓁有所覺察,直接道,“不必擔心外傳,我到底是曹家長媳,若是一兩個仆婢都管不住,不如死了算了。”

她畢竟在深宅熬了多年,儘管一時氣恨失態,被阮靜妍一點就醒過來,片刻後改道,“挑開說吧,你到底為何而來,想也不是為敘舊,能幫的我會酌情,可也彆太過。”

阮靜妍停了一瞬,道出來意,“我代兄長而來,想見一見曹司馬,商談借道徐州一事。”

這一句大出許蓁蓁的意料,她皺起眉道,“我聽說公爹拒了琅琊王之求,你來能有什麼用?何況不是都與人私奔了,還管什麼家族之事。”

阮靜妍沒有過多的解釋,“曹司馬雖然厭惡阮氏,然而琅琊此舉並非為私,我想當麵一言。”

許蓁蓁一口回絕,“不行,公爹不喜女眷乾預政事,我不會犯這個忌諱。”

阮靜妍並不意外,許蓁蓁失歡於丈夫,仍能在府中威嚴體麵,必是倚仗公婆,絕不肯輕逆長者,不過見曹度勢在必行,遂道,“蓁蓁,你知我們當年為何遭劫?”

許蓁蓁方要堅拒,突逢一問,不快道,“不是查出來龍王山的寇匪,還有什麼。”

阮靜妍遞了個眼色,話語含糊,“一些事時過境遷,與你聊作私敘罷了。”

許蓁蓁明白她的意思,猶豫了一刻,將使女屏退了。

四下無人,唯有風動薔薇的細響,阮靜妍道,“這些年我模模糊糊想起,說與你一人知曉,那些賊人不是盜寇,紫金山藏有前朝黃金,他們為尋寶而來,沒想到被我們偶然撞破。”

許蓁蓁怵然而驚,“胡說什麼,什麼寶藏——”

阮靜妍的聲音極輕,“你仔細想想,那些人當時是不是在掘地,許公子喊出名號,對方是何反應?他們一照麵就要殺人滅口,事後大費周章的將屍體弄去龍王山掩飾,為何緣故?”

許蓁蓁容色發白,半晌沒了聲音。

阮靜妍微語般道,“我被劫時聽聞了內情,可惜受驚過度,混沌多時,離家後偶然碰上一名當年所見的凶徒,發覺是武衛伯的手下,那些陰私暗舉,正是為今時今日的謀反。”

六王叛跡未顯,說出來難以取信於人,阮靜妍暫且將事情安在武衛伯身上,饒是如此也聽得許蓁蓁驚心動魄,額頭的汗都滲了出來。

阮靜妍接著道,“我說動兄長討伐逆黨,既為儘臣子之責,也為報當年之仇。蓁蓁,你我一生之變皆因紫金山,可願助我一臂?”

許蓁蓁幾乎要應了,話到嘴邊又忍下來,經曆了多年的內宅爭鬥,她更重實利,自己長年無子,地位空虛,若不是公爹壓著丈夫,連長媳之位都難坐穩。為舊事一時衝動,失歡於家翁,並非明智之舉。權衡之下,許蓁蓁隱去神情,再度成了喜怒難辨的高門貴婦。“這些事過去多年,京兆尹早有定論,我已經放下了。”

阮靜妍靜靜的望著她,“你的兄長橫死人手,也放下了?”

許蓁蓁宛如不聞,“今日敘過作罷,公爹不會見你的,不必多此一舉。”

阮靜妍長睫半斂,複又一問,“鄭公子以命相救,換你得生,蓁蓁也放下了?”

許蓁蓁方要端茶送客,聽到這一句手一顫,撞得杯盞鏘然一響。

庭院寂定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見司馬

許蓁蓁一直極討厭自己的兄長。

許平陽自私寡情,貪花好色,德行極差卻受儘家中溺愛。許蓁蓁甚至不能說他一句不好,哪怕紫金山之行是許平陽的主意,遇險也是因他強行改換了路途,族內遷怪的依然是她,甚至惋惜為何死的不是庶女,而是嫡子。

許蓁蓁一生厄運都因許平陽,對兄長之死完全不覺悲痛,隻想冷笑。

可鄭仲文不同。

她每每想起這個名字,都有一種溫涼的哀慟。

那是少女時期唯一感受過的,來自異性的關懷與照料。

鄭公子為她擋住了惡人的刀劍,跌入溪中還拉著她的手,最後一刻仍試圖救助她。

那樣好的男子卻死了,許蓁蓁的眼底驀然湧出了淚,%e8%83%b8口堵得生痛。

阮靜妍握住她的手,語音沉婉,“蓁蓁,安排我見一麵就好,其餘均由曹司馬定奪。惡人當有惡報,鄭公子泉下有知,也能得慰。”

許蓁蓁靜默半晌,終於噙著淚點了頭。

曹度掌徐州多年,沉睿老練,年近六旬依然精力健旺,生活極有節製,繁瑣的政務之餘,唯一的愛好是攀山。

九裡山因東西長九裡而得名,曾是楚漢鏖兵的戰場,山色碧鬱,風光雋雅。

攀山時曹度不喜言語,三子曹恪帶著護衛在身畔相陪,一行人行至半山,忽然聽見了琴聲。

山嵐送來的曲調高華悠遠,氣韻清長,令人神曠,然而這座山一如曹府後院,山道早被護衛清巡一空,突來的琴聲格外蹊蹺,曹恪頓時警惕起來,護衛方要趨前查看,曹度思了片刻,已當先舉步行去。

上行數十步,眼前現出一方山亭,亭中一名女子安然撫琴,身後隨著一名胡姬,一主一仆俱是少見的美人,一行人都驚異起來,不知二女從何而來。

撫琴的女子停了素弦,起身對曹度一禮,“見過曹世伯。”

曹度見古琴峭薄,漆光不顯,為市麵尋常之物,曲聲卻不遜於名琴,心頭已有了猜度,“琅琊郡主?”

女子輕淺一笑,“正是,妾身代兄長而來,有幾句話想與世伯言說。”

曹度一哂,徑自向上行去,頭也不回道,“能探出老夫來此,阮氏也有兩分能耐,隻是枉費心機了,縱是琅琊王親至,借道也絕無可能。”

阮靜妍也不急,忽道,“世伯可是武衛伯一黨?”

曹度步履一凝,一旁的曹恪截然色變,喝斥道,“你這女子胡說什麼!”◥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阮靜妍宛如不聞,“世伯必清楚,當今之世,最不希望各地勤王的就是武衛伯之流。”

曹度終於回過身,神情異常不快。

阮靜妍不卑不亢道,“金陵正危,世伯就坐看叛軍肆虐,傾覆河山?”

曹度原本想晾她一晾,不料她一句比一句尖銳,壓住火氣道,“危言聳聽,時奕還沒那個能耐。”

阮靜妍接了一句,“若是西南敵寇與之相合?”

曹度的花眉蹙起來,傲然道,“杞人憂天,益州有靖安侯親自鎮守,絕不會放蠻夷進入。”

阮靜妍斂容道,“西南屍軍的厲害,世伯並未親見,我從益州回返,親耳聽虞都尉道,益州外無援手,內無強軍,縱然有左侯坐鎮,守得了多久仍是未知。一旦敵人衝破益州,樓船入江,消息又僥幸突破鎖圍,傳入天子耳中,朝廷火急下詔,敢問世伯可有把握及時趕至,一舉殲敵?”

曹度麵色沉沉,沒有說話。

阮靜妍纖指一挑,脆音振得人心一顫,“邊塞的大軍遲遲未歸,世伯不覺有疑?無論金陵還是益州,一旦城破,天下皆休,世伯堅拒借道,縱時機於敵,到底是尊君還是害君,不知能得叛軍幾分感激,封王封侯?”

質問極不客氣,曹恪聽得火起,沉不住氣道,“你這無知婦人,竟對家父如此狂言,縱然是琅琊阮氏也當受些教訓!”

他有心要嚇一嚇對方,眼神一示,幾個魁梧的護衛逼近而去,威懾十足。

不說弱女,換了男人也要冒汗,然而郡主身後的胡姬踏前了一步,倏然銀光一掠,一聲裂響,地磚赫然出現了一圈深痕,緊貼著幾名護衛的靴尖,若是再進一寸,隻怕足趾已經沒了。

護衛們駭然驚退,刷的拔出了刀劍,卻不知該不該攻擊。

阮靜妍依然凝視著曹度,清明而堅定,“世伯常責家兄懶政,此為長者之智,阮氏誠心領會,而今社稷危殆,阮氏甘願冒重責起兵勤王,縱然徐州不得通過,也會設法繞行前去,無非多耗些時日。妾身來此隻想問一問世伯,時局如火,曹氏一族難道就此袖手坐看?將來上何以對君王,下何以對宗族?”

曹度寂了一刻,突兀的一譏,“女人家懂什麼,阮家小子散漫憊懶,貪圖安樂,琅琊連個善領兵的都沒有,能伐得了叛軍?吹得再好聽,不外是無用之功。”

對方態度不佳,阮靜妍卻笑了,清音婉和下來,“世伯教訓得是,阮氏確無驍勇戰將,唯願以一己之先,求能者響應,共解危局罷了。”

氣氛不知怎的就緩下來,曹度板著臉,踱了兩步道,“借道之說就罷了——”

不等郡主開口,他又道,“除非琅琊與徐州合兵勤王,由曹氏統率。”

刹那之間峰回路轉,連當兒子的都懵了,曹恪張著嘴發傻,“爹?”

阮靜妍神色一凝,深深的行了一禮,“妾身代天下人謝過世伯,一旦逆亂平定,曹氏必居首功。”

曹度無表情的一哂,轉身向山上行去,蒼老的語聲道,“什麼首功,不被婦人家指著脊梁,道老夫與叛逆一黨足矣。”

阮靜妍也不再多言,微笑執禮相送。

曹恪駭異的望了她兩眼,領著護衛去追父親,好容易等行出百丈,確定離亭已遠,火急火燎的追問,“父親素來厭惡琅琊王,連借道也不肯,為何突然決意與阮氏共同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