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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蓬萊客 4271 字 5個月前

隊伍一下起了騷動。

又不知何人先傳的消息,道方才前頭那位帶領著這支逆行向著上津口方向去的輕騎軍隊的將軍,便是南朝人李穆。

“大司馬李穆來了!”

“方才最前頭的那人便是他!”

一傳十,十傳百,消息不翼而飛,迅速傳遍了這條漫長的逃難之道,一雙雙原本隻剩下了絕望和麻木眼神的眼睛裡,重新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眾人紛紛跪在路旁,向著正從自己麵前馳過的軍隊磕頭。

“鮮卑人要淹洛陽!求大司馬救救我們!”

夾雜著孩童啼哭的懇求哀告之聲,在道旁此起彼伏。

騎兵隊列未作任何的停留,風一般地從他們身畔掠過,馬蹄翻飛,濺起片片點點的泥漬,在眾人的翹首注目之下,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的儘頭。

……

第二天,負責守衛亢龍關的姚軌便收到消息,李穆領著一支人數大約不超過三千的輕騎軍隊,朝著這裡急奔而來。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吃驚。

雖然慕容替已經有所斷言,但從他的深心來說,對慕容替的這個判斷,他並不如何認同。

在他看來,大水隻要能夠阻擋李穆追擊北燕軍隊的腳步,容他們獲得一個重整旗鼓的機會,便就已經達到了目的。

他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之下,這個南朝人非但不撤,竟然真的來了。

李穆的戰名,他如雷貫耳,得知這消息的第一反應,便是緊張。但等得知他隻帶了三千人馬過來,立刻又鬆了一口氣,哈哈大笑。

亢龍關的關樓高三層,層疊而上,關牆高聳,完全依借兩側的高聳塬壁修建,將一切可能的隱患都杜絕在外。隻要關門一閉,連隻蒼蠅都休想飛入。

李穆再神勇,手下再善戰,他想靠三千人馬拿下他守衛的關口,無異於癡人做夢。

更何況,留給李穆的時間,根本就沒多少了。河口隨時崩塌。而自己占據關口,地勢高聳,即便整條黃河水倒灌入了洛水,大水將洛陽宮的琉璃瓦頂淹沒,他也不懼淹到自己。

但對於關口下的李穆和他那三千士兵來說,可就沒這樣的運氣了。

他仿佛已經看到一代名將葬身於自己手下的一幕,抖擻精神,命令士兵在關樓嚴陣以待,隻等李穆人馬到來,在他渡河之時,便給予迎頭痛擊。

是夜月黑風高,深夜時分,亢龍關前,幽暗無光,河麵驟然暴擴的洛水貼著塬壁衝刷而過,發出陣陣怒吼般的咆哮之聲,令人膽寒。

姚軌聽到士兵來報,關下河麵對岸突然出現點點火把,應是李穆那三千軍隊開到,連夜要對關口發動襲擊,立刻登上關樓眺望。果然,看見對麵火把移動,隱隱有似有舟船下水的動靜。突然,伴著雷起似的戰鼓之聲,對岸傳來了軍中常聞的用於鼓舞士氣的戰前呐喊之聲,知李穆預備強行渡河了,當即發令,親自坐鎮關城,指揮作戰。

早已就位的士兵,隨他一聲令下,立刻朝著對麵射箭拋石。對岸應天軍也迅速集結成陣,在盾牌結成的保護牆後,展開奮力反擊。

亢龍關前的平靜被打破了。夜色之中,火光四起,雙方士兵的殺聲、叫罵聲,與激流拍岸發出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震動人心。

就在關前對戰如火如荼之時,同一時刻,幾條舟船,載著三百士兵,悄無聲息地從距離關口半裡之外的一處岸邊下水,槳手奮力劃槳,很快抵達對岸,向激流中拋下重達千鈞的鐵錨,固住船體。

這裡沒有落腳點,更沒有道路。

有的,是一麵聳立著的高達數十丈的垂直塬壁。仰望,猶如一把從河流中插入了黑色夜穹的筆直利劍。

“全都準備妥當?”

李穆停在舟頭,向著這三百名出自厲武營的勇士,沉聲問道。

士兵們的頭上緊緊地紮著縛帶,攜帶照明用的火折,身上圈著足以能夠支撐自己體重的長達數十丈的麻繩,腰間彆著匕首,背後縛著弓刀,手纏護腕,腳上是特製的靴頭尖銳的靴——之所以穿這樣的靴,是為了能讓他們將自己的腳,插入這塬壁上的任何一道裂縫或者樹木藤乾,以便牢牢固定,幫助他們順利登頂。除此之外,每個人的身後,還背負著一隻裝滿了火油的罐子。

從頭到腳,如此全副武裝,每個人的負重,至少都在幾十斤重。

但是所有的人,卻無不昂首挺%e8%83%b8,齊聲應是。

火炬的熊熊之光,映亮了一張張彪悍而無畏的臉膛。

大隊士兵連夜佯攻關口,掩護這三百勇士跟隨自己徒手攀登絕壁,登頂之後,從塬頂降落關城,利用關城內空間狹小,守軍騰挪受限的致命缺點,破開關門,這就是李穆定下的奪關計劃。

這三百號人,無不是精英裡的精英,勇士中的勇士,他們曾無數次地跟隨自己出生入死。

但今夜的這一仗,其艱難,其凶險,卻是前所未有。

他們的腳下,沒有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李穆的視線,從麵前那一張張的麵龐之上掠過,上前,替一個年輕的士兵扶正縛在他背後的略歪的弓箭,最後來到高桓的麵前,視線落到他的臉上,略一遲疑。

“末將高桓,已是做好全部準備。請大司馬發令!”

高桓立刻挺直脊背,語調鏗鏘。

李穆和他對望了片刻,慢慢抬手,落到他的肩上,用力地握了一握,隨即轉身,仰望了一眼頭頂那座仿佛亙古起便矗立於此的高可通天的塬壁,拔出匕首,插入塬壁的岩罅,牢牢釘入,另手抓住從上垂落的藤蔓,試了試力,道了聲“隨我來”,隨即攀登而上。

三百勇士分作數列,在領頭人的帶領下,跟隨著前頭夥伴的落足點,一步一停,踩著任何可以落腳借力的地方,向著塬頂,攀爬而去。

一行人艱難上行,雖然緩慢,但哪怕中途親眼目睹夥伴失手掉落,亦不曾停止,更不回頭,隻是盯著頭頂同伴的身影,五指化為鋼爪,足尖猶如利刃,手足並用,宛若猿人,貼著峭壁,一寸一寸,在塬壁之上挪移。唯一的目標,就是登上塬頂。

李穆一路領頭,從被最為濃重的漆黑封了夜色的子時開始,直到最後一下,他的五指在試探過後,牢牢地抓住一塊岩石的銳角,發力,猛地一個翻身,雙腳踩在了平地之上。

而這時,距離他從塬底開始攀登,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夜的時間。

這是黎明之前,最為黑暗的時刻。天邊已然烏沉沉的,但在極遠儘頭的雲層之後,隱隱已有一層曙色露了出來。

出現在李穆眼前的,是何等壯觀的一番景色!一望無際的平原,茫茫蒼蒼,茂木疊生,粗得有如人臂的藤蔓,相互交織,彼此吞噬,向著遠方瘋狂地蔓延開來,草木密密麻麻,生得甚至叫人尋不到一個能夠落腳的地方。

就在不遠之處,兩道塬壁的中間,突兀地斷裂了開來,猶如被造物巨斧強行劈開,分為兩段。

李穆知道,就在那裡,那道裂縫之下的深淵之底,就是自己今日必須通過的亢龍道。

他無暇多看一眼這千百年來都未曾有過人跡的來自造物的鬼斧神工,解下自己身上背負的繩索,一頭縛在懸畔一株根基深紮塬壁,樹乾足有兩圍粗的樹上,結好繩索,隨即將剩餘繩索投下。

很快,隨他身後的高桓便攀著下垂的繩索上來了。他亦如法炮製,垂掛下了自己的繩索,以幫助下麵的同伴登頂。

越來越多的士兵,攀緣著繩索,陸續登頂,集合之後,眾人揮著砍刀,披荊斬棘,在塬頂的密林裡,強行破開通道,朝著那道峽穀而去,到了崖頂,紛紛解下`身上所負的麻繩,係於牢固之處,解護腕纏在手心,隨著李穆一聲令下,攀著繩索,在黎明之前最為黑暗的這一刻,借著夜色的掩護,朝著穀底垂直降落。

而這時,在關口對岸不停佯攻渡河的士兵見到了約定的時辰,突然再次發出喧天般的戰鼓之聲,殺聲四起,舟船再次強推入河,朝著關口,發動了今夜最為猛烈的一場進攻。

李穆威名赫赫,加上此前連吃敗仗,今夜他親自帶兵來攻關口,雖有天險作為屏障,城樓裡的鮮卑守軍也是絲毫不敢懈怠,從半夜起,就全神貫注地盯著,被對岸拖到此刻,早已疲憊,忽聽關外再次殺聲四起,弓箭如暴雨般射向關口城頭,密密麻麻,連姚軌也險些被射中,怒發衝冠,命令士兵全力反擊。∴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就在關門內外殺得雙目赤紅,你死我活之際,突然,關樓上的鮮卑士兵感到頭頂仿佛有雨水似的液體潑灑而下,黏膩刺鼻,紛紛抬頭,隻見一團明亮的圓形火點,猶如從天降落的天火,從那漆黑的數丈高的塬壁之上,悠悠墜落,掉到地上,火星四濺。

“是火油!”

一個士兵摸了摸自己被沾染的衣袖,將手指碰到的東西送到鼻下聞了一聞,驀然驚叫。

仿佛作為回應,話音未落,“轟”的一聲,地上那片流淌著的液體便猛地起火,迅速蔓延。不過短短片刻的功夫,城樓便陷入火海,被潑到了火油的士兵,全身亦跟著迅速燃燒了起來,有摔倒在地來回打滾的,有帶著火苗瘋狂逃跑的。

陣陣撕聲裂肺的慘叫聲中,姚軌駭然舉頭,眼睛瞪得滾圓。

沿著陡峭的塬壁,一道道的人影,宛若天兵天將,從他的頭頂迅速降落,還沒回過神來,隻見一道人影落到了城樓的屋脊之上,抽出背後的一柄長劍,雙足一蹬,縱身躍起,整個人便如鷹鷂一般,朝著自己當頭撲了下來。

火光熊熊,映出了那張男子的麵孔。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竟是南朝大司馬李穆。

一時之間,他根本無法想象,李穆此刻怎的不在關門之外,而是會以如此一種方式,憑空降落在了自己的麵前。

他下意識地舉刀,手臂才抬到一半,眼前一道寒光掠過。

脖頸一涼,他眼睜睜地看著地麵,朝著自己飛速撲來。

在他終於意識到,那是自己頭顱落地之時,那截身體,轟然倒下,將那顆雙目還死死睜著的腦袋,壓在了下麵。

“不好了!李穆進關了——”

近旁一個鮮卑士兵,目睹了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的這一切,心膽俱裂,猛地掉頭,大聲喊叫,奔了幾步,竟爬上城牆,不顧一切地跳了下去。

李穆一腳踹開姚軌的軀體,抓起人頭,擲向關樓底下那群正推搡湧動著的鮮卑士兵,厲聲喝道:“姚軌已死!擋我道者,殺無赦!”

整座城樓,陷入了火海,鮮卑士兵舉頭仰望。

熊熊的火光,照出了那張猶如鮮卑人噩夢的南朝男子的英武臉容。

他居高臨下,雙目如電,不怒自威。

那種仿佛在這人世之上,再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般的殺氣,叫人為之膽寒,望而卻步。

……

洛神在長安,等了一天又一天。

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