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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蓬萊客 4306 字 5個月前

停歇,連天氣也開始放晴了,非但沒有等到李穆歸來,這日從弘農,反而傳來了一個新的令她百感交集的消息。

洛神知道,她是真的不能用壞消息去描述它。

但是在聽到那消息的一刻,她的心跳加快,呼吸瞬間便被奪走。

她不曾見識過亢龍道的曲折和狹險,卻知道那號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塹入口,正被慕容替的士兵牢牢把守,宛若張開的血盆之口,就等著他的到來。

她不曾親眼目睹那條穿過洛陽城的古老河流是如何的美,千百年來,默默滋養著兩岸的肥沃土地和世代生活於此的人們,但她卻在夢中曾和它神交,親近無比。她知道它有個極美的名字,它叫洛水。就連父親給自己取的名,也和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而今這條河流,它不複往昔平靜。在無情的天災和邪惡的人禍麵前,它眼看就要化為暴怒巨龍,將它周遭的一切,無情摧毀。

她的郎君,從來便是鐵骨錚錚,頂天立地。哪怕經曆了那般黑暗的背叛和殺戮,赤子之心,依舊未冷。

她知道,即便在他決定回去阻止這一切的時候,他問她的意思,縱然在她心底,有著萬千的不願,她也一定不會阻止。

因她知道,那是他當做的事。

這個世上,也隻有她的郎君,才有能力去做這樣的事。

隻要他活著,他便注定,是這天下的中流砥柱。

她相信他。

他一定會牢牢記著她在信裡告訴他的話,平安歸來,因她知道,他的心裡,一定也有無數的話,想要和她說了。

但是即便如此一遍遍地反複安慰自己,也無法壓製住洛神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的焦慮和惶恐。

她不敢想,萬一亢龍關無法及時攻克,當徹底掙脫了堤岸束縛的滔天洪流沿著洛水滾滾倒灌的那一刻真的到來,將會發生何等可怕的事情。

她的餘生,是否還能再見他麵?

她是否還能夠再一次地親%e5%90%bb他的唇,將她心中那些想要向他傾訴的話語,當這他的麵,一句一句地傾訴給他?

消息傳來的這一天,刺史府的氣氛,無比壓抑。

誰都知道,李穆要做的那件事,是何等艱難。

要在短短數日之內通過重兵把守的亢龍關,趕到上津口,就連一向自信滿滿的孫放之,也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還收到一個不能叫夫人知道的消息。

所有這趟跟隨李穆行動的人,在出發之前,有家人的,全都留了書信。

在洛神的麵前,他除了反複安慰,告訴她大司馬一定會平安歸來之外,彆的,一句不敢說,亦不知該如何開口。

洛神獨自在房中過了一夜。第二天的清早,尋到孫放之,告訴他,她決定去往弘農,在那裡等待李穆的歸來。

“如此等他回來,我也能早些和他見麵。”

她的雙眼微微浮腫,但說話之時,語氣卻是平靜而堅定的。

……

便是如此,洛神踏上了去往弘農的路。

她從長安出發,曉行夜宿,途經灞陵、新豐、武城、來到華陰,出了潼關,又沿著李穆曾作戰過的那條路,過故關,十天之後,終於抵達了弘農。

弘農令和應天軍的將領得知她到來的消息,出城二十餘裡相迎。

這一輩子,倘若說,有什麼事情,是她覺得自己親自做過的最為幸運的決定,那麼就是如今這件事了。

在滿懷的焦慮和不敢多想半分的恐懼之情裡,她風塵仆仆地抵達的那一刻,因為一個也是剛剛才傳到此處的消息,她激動萬分,以至於無法抑製,當場便淚流滿麵。

那是多日以來,一直緊緊繃著,突然之間,徹底得以放鬆的欣喜萬分的眼淚。

李穆做到了。

他做到了世人眼中原本看起來絕無可能的一切。

他隻用了一夜的時間,便拿下了亢龍關,經由亢龍道,經過洛陽,奔赴到了上津口。

在他帶著士兵抵達的時候,洛陽城裡的積水,已經沒過小腿。積水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停地滿漲。洛河兩岸的良田,更是徹底被溢出河道的河水淹沒。

河口已是岌岌可危,崩塌極有可能,就是下一刻的事。到處是涉水逃難的民眾,哀鴻遍野。而奉命留下看守堤堰的那支將近千人的鮮卑士兵,也早已撤退到了堤堰附近的一座山丘之上,用他們手中的利箭,阻止任何試圖靠近堤堰泄水自救的人。

李穆帶著他的士兵,打下山頭。與此同時,一路同行的王五,帶著沿途聞訊,跟從而來的無數民眾,湧上了那座堤堰,繩索相連,奮不顧身,扒開一根根的巨木和當初親手填埋而下的用以阻擋洪流的隻隻重達千鈞的巨大石籠。

被阻塞了多日的水流,回歸正途,開始從被扒開的那道口子裡,沿它原本的方向,洶湧東去。

在上遊又一陣湧來的倒灌巨浪的衝擊之下,被扒得千瘡百孔的的那道堤堰,終於支撐不住,轟然坍塌。在巨浪扯出的巨大漩渦之中,紅了眼睛的民眾,如同化身為狂暴猛獸,將那些被應天軍驅下的鮮卑人趕到河口,全部投入浪濤之中。

目睹那些昔日窮凶極惡,而今滿目恐懼的鮮卑人在水裡掙紮呼號,轉眼就被巨浪吞沒衝走的一幕,許多人當場嚎啕大哭,向著李穆俯伏在地,頂禮跪拜,事他之敬,猶如帝王。

那位將領說,大司馬原本已是踏上了返程的路,但是那日,在他經過洛陽城外之時,滿城之人,聞訊從城中趕了出來,攔了他的去路,不願放他離開。

他的行程,說不定因此會有所耽擱。

那將領恭敬地請她入城,說,他會派一支軍隊去往洛陽接應大司馬,請夫人在此,安心等著大司馬的歸來。

洛神隻覺自己渾身熱血沸騰。

他們不知,她等他,想要見他,已經等了如此漫長之久,如何還能再等得下去?

她亦不想再等。

皮膚之下,血管之中,湧流著的每一滴血,都在驅使她,命令她,立刻繼續上路,向東而去。

她隻想見到他,立刻見到他。什麼也無法阻擋在她心底裡燃燒而起的這個渴望至極的念頭。

……

數日之後,洛神隨了那支前去迎接李穆的軍隊,終於到了那座據說被他一夜打下的亢龍關。

關口如今已由應天軍把守。雖然城樓半毀,入目所見,到處都是火燒過後留下的焦黑痕跡,但氣勢依舊逼人。

洛神經過關口,仰頭打量那道高聳入雲的塬崖之時,有些不敢相信,李穆到底是如何帶領那三百勇士攀崖登頂,又從天而降,心中滿懷敬畏,幾乎屏住了呼吸。

雖不曾親眼見到,但她卻能想象,就在不久之前的這個地方,到底曾經發生過了一場如何驚心動魄的奪關之戰。

夾道崎嶇,她坐於一匹溫順的母馬背上,在士兵的保護之下,忍受著身畔兩側的塬壁仿佛隨時就要傾塌而下,將人深埋於下的迫人至極的幽閉之感,終於通過了那道長達十五裡的曲折狹窄的澗道。

轉出來的那一瞬間,她的眼前,忽豁然開朗。

她進入關口之時,天還很亮。此刻轉了出來,已是黃昏。

一道河流,從遠方延伸而來,繞著她身後的這座高原,蜿蜒流淌,靜靜東去。

她知道,她麵前的這道河流,便是洛水。

寬廣清澈的洛水,再不複暴怒咆哮,它慢慢地恢複著原本屬於它的靜美之態,在夕陽灑下的漫天金光之中,悠悠流淌。

這便是洛水,她的父親曾夢中神遊,念念不忘的東都之水。比洛神從前曾經遙想過的樣子,還要美上幾分。

她情不自禁,定住了腳步。

領軍的那個副將上前,恭敬地道:“夫人,大水雖已褪去,但前頭好些地方,道路依舊泥濘,不利於行,且天也快要黑了,今夜不如暫時在此紮營過夜,明早再行上路,夫人意下如何?”

洛神點頭。

那副將一聲令下,士兵便開始在距離河灘不遠的一片高地之上,安營紮寨。▓思▓兔▓網▓

供她今夜休息的帳篷,很快便豎了起來。

同行仆婦手腳麻利地鋪好寢具,請洛神入帳歇息。

她不累。哪怕身體已然疲倦,心裡隻要想到和他越來越近。每前行一步,便距離和他見麵更快一分,她便感到自己又充滿了力氣。

她從帳中彎腰而出,眺望著視線儘頭,明日要繼續上路的河流東去的方向。

洪水退去了,但水體依舊豐盈,河麵幾乎和河岸持平,岸邊,還留著大水剛剛褪去不久的一片河灘。河灘平坦而廣闊,帶著整齊的被流水衝刷而出的褶皺,以曲線的美麗之態,在她的麵前,一層一層,慢慢地向遠方鋪陳開來,幾隻水鳥,悠閒地跳行在溼潤的河灘之上,在柔軟如綿的沙土地上,不經意地留下了自己那兩隻腳爪的輕淺印痕。

河灘的儘頭,便是遠方,烏金西墜,紅霞漫天,將這片河灘,亦披上了一層濃烈的金色光芒。

洛陽眺著遠方,迎著晚風,慢慢地徘徊在夕陽裡的洛水之畔。

不遠之外,幾個正在高崗上搭著帳篷的年輕士兵,不時地悄悄回頭,望她一眼。

“夫人,晚膳已好,請夫人回帳用膳……”

仆婦又來請她回去。

洛神最後眺了一眼洛水流逝的儘頭方向,怏怏點頭,正打算依了她話回帳,突然,她的視線定住了。

就在方才她眺了又眺的那個遠方儘頭,漸漸出現了一排旗纛之影。

夕陽照在纛麵之上,很快,便能看清了。

那來的,是一支輕騎軍隊,正沿著洛水之岸,朝她身後不遠之外的那座高塬,疾馳而來,越來越近。

很快,洛神已經能聽到數千戰馬疾馳而來所發出的宛若密集鼓點般的轟轟落蹄之聲。

旗纛迎風舒展,那兩個鬥大的“應天”字體,躍入了她的眼簾。

“大司馬到了!大司馬到了!”

一個負責瞭望的士兵,一路狂奔而來,衝著營地的方向,高聲呐喊,聲音裡充滿了狂喜之情。

整個營房,瞬間隨之沸騰。幾乎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頭之事,轉頭眺望。

洛神早已看清了,騎軍最先的那個男子,不是李穆,他又會是誰?

雙眸映入他的身影,不過隻是身影的那一瞬間,她的%e8%83%b8口便驀然發堵,眼眶泛紅。

“郎君——”

她喚了一聲。迎著吹自洛水水麵的尚帶幾分潮熱的晚風,提起裙裾,朝他奔去,奔出了數十步遠,又停了下來,立於洛水之畔,微微喘熄,目含熱淚,望著那道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身影。

李穆亦看到了她。佇立在夕陽洛水之畔的嬌俏身影。

他的眼中,驀然放射出了不敢置信般的光彩。

他立刻策著胯.下烏騅,全速前行,迅速脫離了身後大隊,朝著她的方向,抄了直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