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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蓬萊客 4266 字 5個月前

忽然有些同情自己的父親。壯誌滿懷,亦非無能,卻脫不開他與生俱來的姓氏和門第的那道枷鎖,猶如陷足泥沼,跋涉半生,到了最後,非但壯誌難酬,連母親和她腹中那即將出世的孩兒也不知所終,意義何在?

她更心疼李穆。頂天立地的一個漢子,挽狂瀾於即倒,扶危廈於將傾,末了,他尚在裹血力戰的征途之中,他的女人,卻要被當作人質押於京師。不從,便是大逆不道,亂臣賊子。

如此一個皇朝,哪怕和她休戚相乾,血脈互溶,她又有何割舍不下?

“你們不記李穆功勞便罷,亂臣賊子!這就是你們對他這些年在朝為官的全部評價?”

她的目光,從那個一臉痛心驚駭的老官的麵上掃過,看向一張一張大臣的臉孔。

“容我猜一下,你們為何如此恨他。南朝上下,多年以來,養了無數的饕餮,個個高貴風雅,實則貪得無厭,即便已被喂得腦滿肥腸,亦是不肯停下那張與民奪食的嘴。哪怕隻是一小口,也不願意吐出。他卻叫你們吐出了吞入腹的東西,所以你們全都怕他,恨他,偏又拿他沒有辦法!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打壓他的機會,便是明知與虎謀皮,你們也是不願錯過。”

她唇畔浮上一絲冷笑。

“在你們的眼中,長安算什麼,洛陽算什麼,在胡人鐵蹄之下掙紮求生的那些北地遺民又算什麼。和你們從嘴裡吐出來的那點肥肉相比,這些全都不值一提。誰阻擋了你們搜刮民脂民膏,他就是亂臣賊子,你們便要除他而後快。”

四周闃然,馮衛漸漸麵露羞慚之色,沉默不言。

“劉侍中,我猜得對不對?”

洛神看向劉惠。

劉惠怒道:“一派胡言!你竟敢如此汙蔑朝廷群臣!”

洛神哼了一聲:“你們既將亂臣賊子之名扣於我郎君頭上,我自然要替他和你們說道說道。你們不承認也罷。”

她盯著劉惠,譏道:“劉侍中,你號為征虜將軍,但不知征過何方的虜,討過何方的逆?若還要點臉麵,我勸你不如及早上表,求太後賜你一個曲阿將軍的名號,倒還名副其實。”

這是暗諷當年建康難時,他不肯隨高嶠留下護城,以保護帝後之名逃去曲阿的那件舊事了。

雖然氣氛凝重,但站在馮衛身後的幾個官員,都是當年隨同高嶠一道守衛過建康的,聽洛神如此公然譏嘲劉惠,還是忍不住低聲發笑。聽到自己笑聲突兀,急忙又握拳捂嘴,作咳嗽狀。

“你……你……”

劉惠那張白白淨淨的麵孔,這下漲得血紅,抬手怒指著洛神,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全都退下去!”

一直沉著麵孔的高雍容忽然開口。

劉惠狠狠瞪了洛神一言,在身邊幾人的扶持之下,怒氣衝衝離去。

江畔碼頭,很快隻剩下了洛神和高雍容兩人。

洛神立於船頭,高雍容立於江畔。

耳畔靜悄悄的,隻剩江水輕拍岸石發出的陣陣水聲。

“阿彌,在我心裡,從小到大,一直把你當成親妹妹。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這一回,隻要你願意站回在我這一邊,我便既往不咎。”

高雍容說道。

洛神注視著她。

“阿姊,從小到大,我亦一直將你當成親阿姊。我知道你也不會全信慕容替的。你能告訴我,你為何寧可與虎謀皮,也不願李穆繼續替大虞北伐,收回故土,完成這樁足以載入青史的偉業?”

高雍容避開了洛神的注目,蹙眉道:“你要理解我。這幾年,他誠然對朝廷立了不小的功勞,但亦惹出了無數的麻煩。似方才劉惠那些人,我不能全然不顧他們的意思。這些,從前我都替他壓了下來。如今再打北燕,真的不是一個好時機。”

洛神搖頭。

“阿姊,都到了這一地步,你何必再和我說這些?李穆是帶兵的人,能不能戰,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方才我猜過了劉惠那些人的心思,此刻不妨也來猜猜阿姊的所想。”

她凝視著高雍容的眼睛。

“阿姊,你和劉惠那些人不同。他們是恨他奪了他們世代的享利。你卻怕他奪了你權。怕世人眼中隻有李穆,不見蕭室,怕他功高蓋主,取而代之。所以你寧可守這半壁江山,偏安一隅,也不願他收複中原。”

“哪怕他沒有半分不臣之心,此前也未曾安插人手保我平安,任我留在這裡為質,你也是容不下他的,是不是?”

高雍容麵容一僵,咬牙道:“阿彌,比起大虞的江山和阿姊日後能給你的榮華富貴,一個男人算得了什麼?何況他出身低微,根本就不值得你為他如此!”

“我最後問你一遍,你當真要為那個姓李的,棄高氏與大虞不顧?”

她加重語氣:“我告訴你,李穆是沒有明日的!倘若你走了,你必會後悔!”

洛神微微一笑。

“我出生便冠以高姓,我母親是大虞的長公主,我更不會忘記,阿姊你從前對我的好。我本也不想如此,但今日卻不得不如此。因我知道,他值得我如此去做!”

“他便是真的如你所言,明日不複,我也必須要與他一道過完今日。這些年,為了這個朝廷,我和我的郎君,分彆太久。我想他了,我知他也想我了。我要走了。”

“你放心,等我離開之後,登兒會平安歸來的,這一點,我必能向你保證。”

洛神朝僵立在岸邊的高雍容鄭重地行了最後一禮,隨即命樊成開船,轉身入了艙室,再無回頭。

樊成令水手就位,船在一片初升的朝陽之中,沿江朝西,揚帆而去。

第141章

高雍容立在江畔, 目光盯著那艘越去越遠的船,身影一動不動。

劉惠匆匆上來, 低聲道:“太後,方才太後也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連她都如此,李穆反心, 昭然若揭!!臣先前已是勸過太後多次,今日再冒死直言一句。自古,沒有失位之臣, 隻有失國之君!大虞倘若沒了,我等做大臣的,隻要換身官袍, 照樣還能做官。但若真的到了那日,陛下將何去何從?太後又將何去何從?”

劉惠神色激動,連聲音都在微微發抖:“非臣借機以報私仇,而是李穆不除, 後患無窮!臣懇請太後, 再不可顧念親情,為大虞之計, 當斷則斷, 如此方為大虞之幸,萬民之幸!”

“劉侍中有心了。我知道該如何處置。”

高洛神淡淡地應了一聲。

她轉過臉, 兩道視線仿佛越過了重重關山, 投向那遙遠的西南方向, 盯著,看了很久。

“阿彌,你不從我言,我說過,你會後悔的。”

她的雙目閃爍,嘴唇輕動,喃喃自語般地從嘴裡冒出了如此一句話,隨即撇下一時尚未反應過來的劉惠,轉身,一步步地去了。

……

遠在千裡之外,仇池國的世子侯離,這日正在自己豢養猛獸的獸園中觀看馴師訓獸,差強人意,在虎豹發出的陣陣吼聲你,他不禁又想起當年自己曾遇到過的那隻小白虎。

如此神獸,當日未能加以馴服為自己所用,至今想起,仍是一個遺憾。

他正暗中可惜,忽見一個手下匆匆上前,道大虞派的禦前使者到來,代替當今皇帝安邊撫民,命前去迎接,不禁一愣。⑨思⑨兔⑨在⑨線⑨閱⑨讀⑨

因了李穆的緣故,仇池早歸向了大虞,納表稱臣,但並未派人去過建康。這幾年,建康雖也有賞賜之物遞下,但禦前使者,也還是頭回見到。

他的父王侯定這兩年身體有些不妥,去年起,國中事務,慢慢交給他來處置。侯離問使者的身份,得知名叫姚襄,是個文官,不敢怠慢,換衣,帶人匆匆前去相迎,將建康使者一行人接入城中,以臣下之禮自處。

姚襄對他一番勉勵之後,命侯離屏退左右,這才取出一道聖旨,言李穆日前公然抗命,背叛朝廷,圖謀作亂,他此行來到仇池,便是代替陛下與太後傳令,命侯氏父子助力朝廷,拿下義成,事成之後,計功封賞。

侯離吃驚不已,這才明白了這個建康使者此行的目的。

仇池之所以歸順大虞朝廷,當初全是因了李穆的緣故。他對李穆,更是由衷欽佩,怎肯聽從朝廷之命去攻打義成?當即拒絕,對方突然發難。

當侯定得知消息,拖著病體匆匆趕來之際,看到兒子已被一個麵上帶著疤痕的男子所擒,對方自稱巴東太守榮康,奉朝廷之命,來此攻打義成,命仇池協力。

他的大軍,已陳兵於仇池之外,隻要他一聲令下,隨時便能對仇池發動進攻。

……

台城柳,秣陵樹,朱雀橋,芳草渡,洛神生於斯,長於斯。

在她的記憶裡,建康是如此美好的一座城池,和她更是有著割舍不斷千絲萬縷的情。

但也是到了今日,她方始知道,即便是這座城,當裡麵沒有了最後一個叫心牽絆的人,離開之日來臨,竟也是沒有半分的留戀。

半個月後,船至江陵靠岸,岸邊候著一隊先行趕到的人馬,領隊的正是李協,快步迎來。

他出現在這裡,意味著什麼,洛神心知肚明,望向他身後那一乾隨眾,知應是和他從都衛營裡一道出來的,道謝。

李協恭敬地還禮:“夫人言重了,能為大司馬和夫人效犬馬之勞,乃我與弟兄們的福分。往後大司馬在哪裡,我們這些人便在哪裡,誓死跟從。”

他去年娶了綠娘,當時還是洛神充當媒證。如今他出建康,綠娘自然也不可能再留那裡了。洛神便問她的安置。

李協忙道:“有勞夫人記掛。內子先前已被安排悄悄去了義成。她有身孕了。如今人已到那那邊,一切都好,正盼著夫人早些過去,日後好侍奉夫人。”

綠娘原來已經去了義成。洛神終於放下了心,又得知她已有了身孕,更是驚喜,忙向他賀喜。

李協眼底滿是掩飾不住的笑意,請洛神上車,和樊成的人兩方彙合,一行總共數百人,踏上了去往義成的道路。

建康已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從江陵北上的這一日開始,路上便就安全了。

李穆如今應還在潼關一帶,洛神不知他那裡的形勢和戰況進展得如何了,但她知道,他必在牽掛著自己的安危。她急著想要到達,把自己已經平安的消息傳送給他,好叫他能夠徹底放下一切的後顧之憂,放手去做他要做的事。

還有阿家、阿停、沈氏她們,也都在義成,等著她的到來。她已好幾年,沒有見到她們的麵了。

那座城池,更是承載了關於她和李穆在一起時的無數的回憶。

一彆便是數年,不知刺史府後院裡那座石亭旁的黃竹,竿竿依舊否?夏日黃昏她幫李穆衝過涼的井,水清冽依舊否?窗前她種下的那一片花,又盛開依舊否?

她歸心似箭,連做夢都想快些趕到義成,又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