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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蓬萊客 4319 字 5個月前

須負疚?”

他的話聲隨風而來,振聾發聵。

城牆上的弩兵,相互望著,臉上露出遲疑之色。張弓的臂膀,慢慢地放鬆了下來,紛紛轉頭,看向身後立於不遠之外的楊宣。

楊宣一身戎裝,身影凝固,垂目不動。

他身旁站著的副將是許泌親信,見狀,臉色微變,立刻衝著弩兵們喝道:“李穆出身卑賤,本不過是陛下的一條狗!他不思報恩,如今反和陛下作對,挑撥離間!射箭!立刻將他射死!”

李穆從前低微,還在楊宣麾下之時,不但作戰無敵,為同伴所欽佩,逢危,必也讓同伴先退,自己往往最後一個離開,一向就得人心。何況這幾年,他橫空出世,取威定功,不是和南人內鬥,而是實打實地將胡人打得滿地找牙,光耀江北。

這些士兵,誰人不曾暗中欽佩?聽這副將如此詆毀於他,很是不滿。

一個弩兵索性直接放下了弓箭。

副將大怒,走到那弩兵身前,揮起手中馬鞭,朝他夾頭蓋臉地抽了下來,叱道:“臨陣抗命,以軍法論,殺無赦!”

那弩兵的臉頸立刻被抽出一道血痕,咬牙道:“我隻聽楊將軍令!楊將軍未發令,我便不射!”

弩兵逢戰,少有單打獨鬥,往往列陣,同進共退,夥伴便是戰場上保證自己存活的人,故平日除了訓練,吃飯睡覺也是一起,往往結為異姓兄弟。

城外已經被朝廷大軍包圍了數日,城中士兵人人知道,最後大戰即將來臨。

一旦城下軍隊開始攻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還是未知,又被李穆方才那一番話聽得左右搖擺,本就迷茫疑慮,見這副將作威作福,揮鞭便將同伴臉麵抽出了血,頓時同仇敵愾,索性全都放下了弓箭,向著那個副將,怒目而視。

副將惱羞成怒,拔刀要殺那弩兵,又見跟前幾十人一齊擋在身前,一下又怯,改而轉向楊宣,怒道:“你都瞧見了?你便是如此帶的兵?以下犯上,你就不怕陛下回來怪罪於你?李穆就在城下,這機會,千載難逢!你還不下令叫人將他射死?”

楊宣雙目望著前方,目光凝怔,仿佛未曾入耳。

副將咬牙切齒,從一個弩兵手中奪了弓箭,一把推開眾人,奔到垛口之後,拉弓搭箭,朝著城下那道已是入了箭程的身影,放了一箭。

羽箭離弦,撕裂空氣,咻咻射向李穆。

李穆拔劍,將那支轉眼奔到麵前的羽箭一劍斬斷。

“叮”的一聲,箭簇飛了出去,插入近旁一片泥地之中。

李穆手握長劍,目露異光,驀然提氣,聲動四麵:“軍隊一旦攻城,你們便再無退路!”

“楊宣,難道你寧可帶著這些追隨你的士兵為許泌葬身於此,亦不願領兒郎他日北伐中原,驅逐胡獠,立不朽之功?”

那副將見放出的箭被李穆斬斷,咬牙切齒,又挽弓搭箭,再次瞄準。

就在他要放出第二箭的那一刻,感到心口一涼,一柄刀刃突然從後心透%e8%83%b8而出。

身體驀然僵直,雙眼睜得滾圓,弓箭也從手中墜落,掉到了城門之前的泥地裡。

那副將慢慢地回頭,見楊宣站在了自己的身後,雙目射出兩道狠厲的光。

那把插透自己心口的刀,就握在他的手中。

楊宣抽刀,副將便撲在了地上,抽搐了片刻,氣絕而亡。

城頭之上,氣氛陡然凝住了。

原本沿著垛口一字排開的士兵,慢慢地靠了過來。城樓之下的士兵,亦仿佛感覺到了異樣,紛紛登上城樓,朝著楊宣聚來。

無數的目光,投在了楊宣的身上。

楊宣看向士兵。看向麵前這一張張露出摻雜了希望和猶疑目光的疲倦的臉孔,緩緩地問:“你們跟我一場,事到如今,你們是要繼續打這一仗,還是投向朝廷?”

麵對高嶠又發來增援的朝廷軍隊,做了不到一個月的宋帝的許泌,也感到了一絲驚慌。

就在數日之前,他親自動身趕去名義上仍歸於朝廷的巴東方伯榮康那裡,想要遊說榮康聯兵對抗朝廷。

榮康是巴東勢力最大的藩鎮刺史,倘若叫許泌遊說成功,加上榮康的實力,或許便能和朝廷繼續對抗。

臨走之前,他下令,自己未回之前,楊宣不許出兵,隻需死守城池便可。

這便是為何這幾日高胤叫戰,楊宣卻始終未予應答的原因。

士兵默然了片刻。終於有人低聲道:“我等跟隨將軍。將軍去哪裡,我等便去哪裡。”

眾人吩咐附和。

楊宣仰天,閉目了片刻,睜眸,大步走到城頭邊,望向依然還候在原地的李穆,高聲道:“大司馬,這些將士,已然不願再充叛軍。倘若就此打開城門,你能保證朝廷日後不向他們追究罪責?”

李穆道:“今日站在此處,我所言之每一字,皆以我李穆之名保證!皆為我南人子弟,隻要你領他們即刻懸崖勒馬,往後一視同仁,絕無二樣!”

“好!我楊宣信你!”

楊宣回頭,對著軍士道:“大司馬的話,你們可都聽到了?我知你們心中所想。照你們心願行事便是。”

士兵一愣,反應了過來,大喜。

這些年,朝廷裡叛亂不斷,想掀翻蕭室取而代之當皇帝的人,鬨了一波又一波,但真最後能成事的,至今不見一個。

先前遭了連敗,退守到了這裡,形勢稍穩,許泌便迫不及待地稱帝,祭天地、立宗廟、封文武,身旁人也都以陛下呼他,宮室裡夜夜笙歌,有模有樣,儼然成了一個國中之國。但最底層的士兵,日子卻過得苦不堪言,打仗又要他們迎頭而上,心裡早就怨恨不已,隻是因了楊宣,這才勉強守到了今日。

此刻忽聽楊宣這話,分明就是默許他們開門投向朝廷。

來的若是彆人,士兵或許還會猶疑一番。

但城外那人,卻是所有南朝士兵人人仰望的李穆,不分中軍外軍,不管家主為誰,誰不願投向他的麾下效勞?

當下立刻一傳十,十傳百。

很快,城頭之上的歡呼之聲此起彼伏。士兵競相朝著城下蜂擁奔去。

一支許泌的親兵正聞訊趕來,迎頭碰上,很快就被嘩變士兵包圍,三兩下殺死,隨即湧向城門,將門打開,朝著李穆奔去,到了他的近前,單膝跪地,向他行著軍禮。

楊宣站在城牆之上,望著昔日跟隨著自己出生入死的將士從身前跑過,紛紛離去。很快,方才還人頭攢動的城頭,便空無一人了,隻剩下滿目的宋旗還在迎風飄展。

他慢慢地轉身,看了眼城下那道仿佛覺察到了什麼,正朝著自己狂奔而來的身影,摘去了頭盔,拔刀,對向了自己的脖頸。

城門被士兵從裡頭打開的那一刻,李穆便向城門奔去,想要登上城樓,親自將楊宣接下。

但是周圍,太多的士兵朝他湧來,他的路被堵死了。

他仰頭,看見楊宣慢慢摘下頭盔的那一刻,心底便湧出了一種強烈的不詳之兆。

命運無常,人又是何其無力。

縱然勇猛蓋世,即便能夠看到未知。冥冥之中,或許還是有那麼一隻手在左右一切。

那種命運或許終究還是人力所無法改變的不詳之念,頃刻間,將他吞沒。

他大吼著讓開,目眥欲裂,奮力推開身前那些麵帶歡顏的擋了自己道的士兵,踩著一時退不開的還跪在地上的人的後背蹬躍而過,穿過城門,朝著城頭狂奔而去。

他終於登上了城樓。

空曠而平坦的城樓磚道,在他腳下筆直地延伸向前。

一個高大的身影倒在城牆之上。

楊宣的戰衣%e8%83%b8`前,染滿了血。

李穆將他從地上扶坐而起,手掌極力想要堵住從他心口處正汩汩而出的血。

卻是徒勞無功。更多的血,不斷地從他的指縫間流淌而出。

楊宣睜開眼睛,注視著李穆那雙通紅的眼,吃力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思◤兔◤在◤線◤閱◤讀◤

“敬臣,當年在軍中看到你的第一眼,你還是個少年之時,我便知……你日後必有所為……”

他的唇邊慢慢地露出一絲微笑,笑容漸漸凝固。

高胤和眾人終於趕到城樓之上,見李穆抱著已經死去的將軍,單膝跪於地上,背影宛若化作一尊石像,久久不動。

……

這些時日,朝廷不斷地收到好消息。

東南的天師教亂此前被李穆徹底平定。隨後,因他趕去夷陵,成功地勸降了叛軍,不費一兵一卒,朝廷軍便收複了夷陵。做了不到一個月的皇帝的許泌不但美夢破碎,還被原本想要遊說和自己共同叛亂的巴東藩鎮榮康給殺了。

持續了半年多的大亂,就此終於徹底過去了。

雖然幾個月前剛死了個皇帝,但到了這會兒,大臣們也紛紛從原本的悲痛中走了出來,提及重新趨於安定的局麵,無不欣喜。

但是這些好消息,卻完全無法驅散半分洛神心中的難過。

離母親失蹤,已經過去了半年。

父親一直沒有放棄尋她。但是派出去的人,迄今為之,還是沒有半點消息。

母親或許真的已經沒了。否則,那設想中的擄了她的人,為何到如今,還沒有任何動靜?

但是洛神不願接受如此一個事實。

她無法想象,自己那個鮮活的母親,真就此香消玉殞,從此,這世上再沒有她這個人。

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母親還活著,活得好好的,隻是處在一個她不知道的地方罷了,總有一日,父親一定會尋回她的。

這些日裡,她唯一能得的安慰,便是李穆終於快要回來了。

上遊平定之後,他又去了東南。據她從父親那裡打聽來的消息,他人已在回京師的路上了。

最晚,再過個五六日,應當便能到達。

五月初,這日,是太康帝的的百日之祭。

過了這日,百官便可除孝。

今日,除禮部主持的太廟祭祀,宮中也會有一場祭祀。

已經升為太後的堂姐高雍容,三天前便派宮人給她傳信,叫她今日入宮參祭。

洛神壓下心中愁緒,青絲綰髻,一身素服,坐車從高家來到皇宮,被等在宮門的宮人引入設作祭祀所的永福殿。

高雍容帶著小皇帝,洛神四歲的侄兒登兒已經在那裡等她了。

有些時日沒見,高雍容人看起來也消瘦了些,見到洛神,讓登兒喚她“姨母”,隨即握住她的手道:“我聽太醫說,伯父身體一直不見好。先前是在百日孝內,登兒也不便出宮。等過兩日,伯父方便了,我便帶他去探望伯父。”

天師教和許泌叛亂相繼被平定的消息傳來之後,父親整個人便仿佛一下子鬆了下去。

這幾天將朝廷之事都交給了馮衛,自己一直閉門不出,也不再見任何前來探望或是拜訪的朝臣了。

洛神去給他送藥,見他不是伏案疾書,就是在閉目冥想,看起來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