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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蓬萊客 4311 字 5個月前

定。

他知道李穆在隴西的局麵大好。一旦定了隴西,趁著高漲的士氣,一舉出關,謀定洛陽,這樣的誘惑,和應召,長途行軍歸來援助建康,在朝廷對手握實權的臣子的羈縻早已可以忽略不計的前提之下,對於李穆這種身份特殊的外臣來說,哪怕換成是自己,恐怕都要費一番思量。

何況是他。

對於自己這個女婿的心思,坦白說,高嶠至今,還是覺得有點無法捉摸。

所以他不敢把守住建康的希望,寄托在救援之上。

南朝的這個都城,哪怕再勢單力薄,高嶠也不會輕易放棄。

但在這之前,他需要安排好一切,以便能夠毫無後顧之憂地去做這件事。

他已幾日幾夜未曾好好合眼過了,騎在馬上,酸澀得已經無法順暢眨動的雙目,被迎麵撲來的風,吹得幾乎就要流淚。

他分明已是疲倦至極,但整個人,卻被一種繃緊了的情緒從裡到外地控著,根本已經感覺不出來自於自己身體的任何疲憊了。

在溧陽之戰結束後的第三天的中午,高嶠一行人,終於趕回了建康。

他縱馬,穿過了建康的南城之門。

他已多年未再披過戰甲。建康城裡的民眾,也更習慣他們的高相公那一身白衣的名士風範。以至於剛看到他騎馬入城的時候,附近的人並沒有認出來,隻是用帶著幾分茫然的不安目光,打量著這一行仿佛剛從戰場歸來的軍中之人。

“是高相公!高相公回了!”

突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周圍的人,終於也跟著認了出來,情緒變得激動起來,紛紛喚著他,朝他湧來。

南城門的附近,起了一陣騷動。

那些因了漫天的可怕傳言而發自他們眼底的對於建康的未卜明天的擔憂和惶恐,在看到身披戎裝的高嶠突然出現在麵前的這一刻,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充滿信任和依賴的興奮與激動。

生平第一次,高嶠卻不敢直麵建康人投向於自己的這種目光。

他壓下心中湧出的愧疚之感,驟然催馬,將身後那群追隨自己的人群拋下,行到那條分彆通往皇宮和自家的岔道口時,遲疑了下,隨即往皇宮而去。

他徑直入了皇宮,毫無阻擋。宮人看到他,露出感激萬分的神色,猶如見到了救星,險些沒有哭出來:“高相公,你可回了!陛下這幾日,天天都在望你——”

“陛下!陛下!高相公回了!”

宮人似乎連宮規也忘記了,引著高嶠匆匆入內,還沒行到殿內,便朝裡奔去。

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高嶠抬頭,看到一道身影從內殿的帷幕之後出現,向著自己急奔而來。

“相公!你可回來了!”

年輕的皇帝,仿佛生了病似的,臉色蠟黃,眼睛浮腫。

他失去了往日清雅的氣度。奔到高嶠的麵前,在高嶠要向他行跪禮的時候,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城裡到處都在傳言,叛軍和天師教就要打來建康了!大臣們上書,溧陽雖守住了,隻怕也是不長久。他們要朕出宮,免得建康萬一淪陷!”

“高相公,你看如何是好?”

高嶠凝視著麵前這個向著自己發問的皇帝。

他在皇帝的眼睛裡,看到了發自於他內心的充滿了渴望的焦惶目光。

他的心底,忽然湧出了一陣無力之感。

這些日,作戰、奔波,那些堆積出來的疲倦,在這一刻,仿佛突然向他襲了過來。

他一時沉默,沒有應答。

“相公你等等,我去把那些折子拿給你看!”

皇帝那雙保養得極好的五指修長的優雅的手,鬆開了高嶠的甲袖,轉身,匆匆要去拿奏折。

“陛下!”

殿後突然又傳出一道聲音。聲音裡,仿佛透出一絲隱隱的不快之意。

皇帝回頭,見高雍容來了,遲疑了下,終於停了腳步。

高雍容阻止了皇帝的舉動,急匆匆地來到高嶠的麵前。

“伯父,我剛聽聞,溧陽之戰,伯父打退了叛軍。伯父一切可好?”

高嶠的視線,從皇帝的身上,慢慢落到自己侄女的臉上,注視著她。

“我無事。”

片刻後,他說道。

高雍容鬆了口氣,感激地道:“全都仰仗伯父,力挽狂瀾,保了建康。否則,若是叫宣城叛軍打來,這裡此刻還不知道怎樣了。這些日,伯父不在,大臣們天天上書,道建康非可守之地,勸陛下暫時遷出。陛下被群臣恐嚇,這才失態。走與不走,一切聽憑伯父之言。”

高嶠定了定神,再次看向皇帝,神色已恢複了他一貫的沉靜。

“建康皇都,臣必誓死固守。大臣的顧慮,也不無道理。臣回來,也是為了此事。為保穩妥起見,陛下可先遷至曲阿。那裡地勢可守,城防堅固,是個安全之地。臣會派人護送陛下,陸柬之接應。陛下放心。”

皇帝徹底地鬆了一口氣。

這一刻,簡直可以用喜出望外來形容他的感受了。

從養尊處優、無憂無慮的東陽王變成這個國家的皇帝,於他而言,至今仿佛如同做夢。

比起如今做皇帝,他能得的享受,其實並沒比當初做東陽王時多了多少。相反,他要時時刻刻地聽著來自於高嶠的耳提麵命,這叫他感到無比的心累。

他已經被洶洶的叛軍和四麵的傳言給嚇破了膽。

本以為高嶠會堅決反對他離開建康,要他留下,和建康共進退。沒有想到,高嶠竟已為他準備好了退路。

他簡直感激萬分。倘若不是一旁還站著高雍容,他就要拉住高嶠的手,落下感激的眼淚了。

高雍容道:“伯父,為國體之計,陛下可以先走。倘若伯父有需,侄女和太子,可與伯父一道留在建康,與建康共進退!”

高嶠微微搖頭:“不必了。你們全部走吧,我留下便可。城中居民,我也會安排撤離。”

“伯父——”

高雍容仿佛還要再勸他。

高嶠擺了擺手:“你和陛下先做準備吧,等我安排好,便可以走了。”

他出了宮,朝著高家的方向,步履匆匆地行去。

第120章

從九月初天師教亂爆發開始, 直到今日,快兩個月了, 高嶠將朝事托給亦是士族出身的素來周正穩重的侍中馮衛,自己便一直在建康和外郡之間來回奔波,輾轉各地,親自部署軍事, 安撫民眾,忙得像隻陀螺,沒有片刻閒暇。

上回他在家露麵, 還是十來天前。

高七知家主回了,高興無比,遠遠地跑出大門去迎, 替他牽馬引入。

高嶠開口便問長公主,知她一切都好,匆匆往裡行去。快到寢屋時,先前被洛神留在家中照料母親的阿菊帶著幾個侍女剛從裡頭出來, 見他突然回了, 也是驚喜不已,急忙來迎。

“長公主在午覺著, 睡了有一會兒了, 應也快醒了。昨日得知溧陽大捷的消息,很是歡喜, 中午吃了碗飯, 歇了一會兒, 照先前太醫吩咐,在庭院裡走,走了還沒一圈,就嚷吃力,又說腳沉,我便扶她回來……今早太醫亦是來過,看了,說都好,叫安心等著生產便是。算著日子,應是月底。至多也就十來日了吧……”

不待高嶠問,阿菊自己便絮絮地將蕭永嘉這幾日的日常講給他聽。

高嶠穿過庭院,幾步跨上簷階來到門前,推開虛掩著的門,輕手輕腳地來到床邊,慢慢地坐了下去。↓思↓兔↓在↓線↓閱↓讀↓

懷的這一胎,不但叫她身子變得臃腫,如今連手腳也都完全腫脹了起來。難怪阿菊說她沒走一圈就嚷吃力。

高嶠凝視著妻子的睡顏。這些時日以來,一直緊鎖不解的那雙眉頭,終於慢慢地化解了。

他伸出雙手,包握住了她那隻套在白色軟紗襪裡的踢出了被角的腳,輕輕地揉著她的腳底和腳背。

蕭永嘉的眼睫毛微微動了動,醒了,睜開眼睛,看到丈夫竟坐在床邊,在替自己揉著腳,驚喜不已,喚了他一聲,坐了起來道:“我以為你還在溧陽呢。何時回的?”

高嶠答了她話。往她後腰處墊了個枕頭,扶她靠了上去,自己挪到她邊上,問這幾日感覺如何。

蕭永嘉說:“我好的很。如今隻想孩兒快些出來才好。偏太醫說,還要幾日,真是急死人了!”

高嶠把耳朵貼到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仿佛在聽裡頭的動靜,嘴裡道:“你從前性子急的毛病,到如今還是改不了。等該出來的時候,孩兒自然就出來了。”

蕭永嘉道:“幸好阿彌不隨你。保佑我肚子裡的這個孩兒,無論兒子女兒,性子也不要像你。慢吞吞的,要氣死人。”

高嶠大笑:“阿令,我的性子,真叫你如此看不上?”

蕭永嘉哼了聲:“你自己說呢?我隻奇怪了。當初我怎麼看上了你的,竟哭天搶地,硬是要嫁你,可把你委屈的!”

高嶠笑得兩隻肩膀都發抖了,說:“如今後悔也是晚了吧!”

蕭永嘉也不知自己怎的就會和丈夫說這些了,想起少女往事,自己亦有些忍俊不禁,哧地笑了出來。

她抬眸,望著丈夫的臉,片刻後,笑容慢慢地消失,抬起手,指輕輕撫了撫他眉間如今這道仿佛深深鐫刻而上的便是大笑也再無法平複的川字紋,歎了口氣:“才多久,你越發的消瘦了。累的話,睡一會兒吧。”

高嶠道不累。

蕭永嘉見他一身的風塵,身上那作戰的甲胄還未脫去,知他怎會不累?玩笑了幾句,便也停了,起了床,叫人送水進來,服侍他淨麵換衣,又吃了些東西。等他歇了過來,精神瞧著也好了些,才問道:“外頭情勢到底如何了?阿彌先前走的時候,說等我快生時回來。我有點不放心。”

高嶠方才麵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了。

“我先前已經吩咐子安,讓他傳信給阿彌,暫時留在京口,不要回建康了。”他說道。

蕭永嘉聽了,神色微微一變。

丈夫的話,她怎會聽不出來是什麼意思?

何況這些天,外頭的傳言,她多多少少,也是有所耳聞。

“你何意?難道建康……真的守不住了?”

她遲疑了下,問道。

“阿令,我回家,就是想和你說這件事的。不止阿彌,你也不能留建康了。我已經替你安排了一個穩妥去處。我親自送你過去,你在那裡,可以安心待產。”

蕭永嘉雙眉微微蹙了蹙。“陛下呢?你也有了安排?”

“是。”高嶠點頭,“陛下一行暫時將行宮遷到曲阿。那裡比建康更安全。還有民眾,也要疏散。”

蕭永嘉定定地望著丈夫:“你呢?你自己有何打算?”

高嶠微微一笑,立刻握住了妻子飛快地變得有點冰涼的手。

“你莫誤會。建康確實有淪陷的危險,我沒有把握一定能守住,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