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何畏懼?
楊宣仰麵向天,長長地放嘯了一聲。嘯聲之中,仿佛終於將這些年來,深深積在%e8%83%b8下的所有不滿和鬱悶,全然釋放,整個人隻覺重擔皆去,唯一所想,便是放手一搏,與高相公和李穆一道,誓將被困軍隊救出圍城,以此贖罪。
……
這些日子,高嶠又變得忙碌異常,難免照看不到蕭永嘉。見她肚子越來越大,連走路都有些吃力了,高嶠有時很是自責。
蕭永嘉如今對丈夫卻極是體諒,不但叫他不必為自己分心,反而心疼他的操勞。卻知勸他也是無用。並非是他自己刻意要忙,而是事情自己找了上來。
許泌陸光,如今兩人都形同隱身。許泌托病不朝,少有人見到他的麵,詳情如何不得而知,但陸光從前次那事過後,臥病不起,病情倒是真的岌岌可危,高嶠親自去看了他幾次,每次回來,無不眉頭緊鎖。
朝廷三駕馬車,一下去了兩駕,剩下高嶠一人,每日多少事情,可想而知。加上皇帝對他又恭敬異常,朝廷事無巨細,皆要過問過他。丈夫便如一隻陀螺,如今就是自己想停,也是停不下來。眼看他飯吃不好,覺也睡得不穩,睜眼閉眼,都是朝廷之事,蕭永嘉除了對丈夫日常飲食多加進補之外,心裡也就隻盼這營救戰事能快些順利結束。
母親這般盼望,洛神更是如此。在家伴著孕肚越來越大的母親,等了一個多月,到了七月,一個好消息,終於傳回到了建康。
李穆、高胤和楊宣三路聯軍約定同時出擊北夏,果然達成了預先期待的目的。
尤其李穆那一路,因戰事起得毫無預兆,起先勢如破竹,很快破了潼關,直逼虎牢城。
那段時日,洛陽城的上空,滿天飛著關於李穆大軍不日就要打來的消息,街頭巷尾,民眾到處議論。
北夏自從輸了那場原本意圖南侵的江北大戰之後,國力大減,這兩年間,處處應戰,朝廷焦頭爛額,人心不定,得知消息,如臨大敵,立刻將原本還集中在豫州一帶的大軍調了回來,全力應戰,加上徐、青二州和南陽方向又同時遭受南朝軍隊發動的反攻,兵力進一步被迫分散。
半個月前,就在軍中糧草匱乏,城中居民也無餘糧,陸柬之不得不下令開始宰殺馬匹的時候,探子忽然回報,說圍城敵軍,竟一撥撥地開始調離。
不過幾天時間,城外漫山遍野,那些原本密密麻麻看不到儘頭的連營,大片大片地減少。隨後便得知消息,竟是朝廷相救,引走敵人,給他們還得一個突圍而出的機會。
無法形容陸柬之在得知這消息那一刻的感受。
就在昨晚深夜,他悄悄登上城頭,眺望南方之時,耳畔,還隱隱聽到了遠處不知哪個守城士兵發出的思鄉泣聲。
隨後,仿佛受了感染,城頭之上,到處可見士兵抱著兵器,蹲坐在地上,相對而哭,哭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作為主帥,當時他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他沒有懲罰這些士兵,獨自默默離開了。
這一刻,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仿佛一個行將溺斃之人,突然被一隻從天而降的援手從水中突然拔出似的感覺。
他立刻將這消息傳達了下去。
他那些一路血戰幸存下來,遭遇圍城,在無數次打退企圖攻城的敵人之後,最後卻又麵臨糧絕境地的將士,原本已經徹底陷入了絕望,以為他們的歸宿,也和那些早於他們已經戰死的同袍一樣,不過是死在這裡罷了。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朝廷,竟然沒有放棄他們。
戰鼓再次激揚,軍心更是空前凝聚,城門大開,陸柬之帶著士兵,從這座已經圍困了他們半個月多的城池裡殺了出去,與那些還留下夏兵遭遇,血戰之時,楊宣也終於領著軍隊趕到。
這兩支本結為同盟,意圖北伐的聯軍,在經過背叛和欺騙過後,再一次聯合在了一起,殲滅了附近的北夏軍隊,隨後迅速撤離,踏上了南歸之路。
八月中旬,陸柬之回到了建康。
陸光終於還是沒能熬到長子回來的那天,在陸柬之回京的路上,便含恨死去。
據說在他臨終之時,神誌已是有些不清,隻一直在惡聲詛咒著許泌,死後,雙目亦是不瞑,無人能夠將其合攏,直到一個機靈下人喊著“許泌死了,腦袋被砍了下來”,又壯著膽子去合他眼睛,這才終於得以成功合目。
陸柬之回來後,便忙著操辦喪事。
陸氏身為士族大家,陸光在朝廷亦風光了一輩子,雖說臨了這兩年不順,但人都死了,朝廷也對陸氏北伐失利不予究責,諸多撫慰,按照時人喪葬竟奢的風俗,喪事應當大辦才是。
但陸家的喪事,卻很是沉樸。樸素得甚至叫不少同為士族的陸光昔日友人都看不過去,暗中紛紛指責陸柬之不孝。陸柬之亦毫無辯解,一言不發,隻在喪事完畢之後,向朝廷上了一道叫人為之側目的奏疏。
陸柬之請辭了一切官職,送亡父靈柩歸往祖地吳郡,全家同遷,他為父守孝三年。
而陸氏被他帶回來的那幾萬人馬,則以自願募兵的方式,歸並入了廣陵軍。
從此,南朝再無陸氏軍府。
前頭守孝那條也就罷了,後頭這主動解散陸氏軍府的決定,一出,便引發滿朝嘩然,大臣們議論紛紛。
據說他做的這個決定,當時引來了陸氏宗族的大力反對。
陸柬之一向以性情溫恭而出名。但這一回,他卻仿佛變了個人,態度極其堅決,絲毫不容人反對。
陸光一死,他便是陸氏名正言順的家主。他如此發話了,陸氏族人爭執了一番,無可奈何。一些人不甘,暗中拉走部分人馬。陸柬之也不阻攔,最後親自去見了剩下的大部分將士,言明了自己的決定。
將士此番死裡逃生,除了少量想要退伍之外,其餘人都願意加入廣陵軍。
這日傍晚,洛神見父親難得早早回了家中。
她知道,明日陸柬之就要扶靈歸鄉了。
今日他送來了拜帖,晚上會來家中,向自己的父親,作一番辭彆。
第110章
陸柬之留在洛神記憶裡的最後一片印象便是前年之秋, 記得剛過重陽不久,他赴任交州。那夜他亦如今夜, 臨行來向父親辭彆。
當時的那些悲傷,欲說還休的愁緒,還有他和自己道彆,終於轉身離去的那個黯然背影, 至今想起,洛神仍是記憶猶新。
流光如箭。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中間各自又是如此多的經曆。
她不知陸柬之的心境今夜到底如何, 但她猜想,在他和父親辭彆結束之後,他或許也會想要和自己再見上一麵。
這一次, 他真的是要離開建康了,臨走之前,應當是有話要和自己說的。
這是基於和他從小認識,來往多年而得的一種直覺。
洛神一直在等著。
果然, 仆婦來傳話了, 道高相公叫她去一趟。
洛神去了,推門而入。
父母都在書房裡, 陸柬之立於一旁。
前番離彆, 一去經年。洛神今夜,再次見到了陸柬之的麵——那位在她還是懵懂少女的昔日裡, 風花雪月, 似曾入夢, 卻又模模糊糊,並未留下過多少深刻印痕的陸家大兄。
他雙頰凹陷,人很是消瘦,但精神瞧著還算不錯。
見她來了,他轉向她,喚她“阿彌”,笑道:“方才我對伯父伯母說,想見你一麵。你不會怪我冒昧吧?”
洛神含笑搖頭:“大兄明日便歸鄉去了,便是你不開口,我亦是想來和大兄道聲彆的。”
高嶠扶著蕭永嘉站了起來,對洛神笑道:“你們說話吧,我送你阿娘先回房休息。”
陸柬之向兩人道謝,相隨送了出去,慢慢地轉身。←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洛神道:“大兄明日便要走了。家中內外之事,可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陸柬之麵上露出微微笑容:“多謝記掛,諸事已妥。”
洛神含笑:“如此我便祝大兄歸安,往後事事順遂,時通消息。”
陸柬之望著她,唇邊的那抹笑意慢慢地消失,沉默了片刻,說:“阿彌,實不相瞞,今夜你還願意見我,善言如舊,我甚是感激。”
“去年蒙你顧念我的病情,贈以琴譜為藥,我卻辜負了你的一番善意,未能妥善收藏。更不用說我那二弟,喪心病狂,做出那般的齷齪惡事,險些玷辱了賢伉儷的清名。李刺史非但不怪,此次,為營救我與那數萬陸氏子弟,多方奔走,不遺餘力。”
“陸柬之感激涕零,無以為表!”
洛神見他竟撩起衣擺,向著自己的方向下跪,鄭重行了一道叩禮,吃驚,急忙避讓:“大兄快起來!莫說是我,便是我郎君,也不會受你如此大禮!將士頭上雖冠有家族之姓,但何人又不是我南朝子弟?我郎君救的,便是南朝子弟。”
陸柬之從地上慢慢地站了起來,說:“去年在交州時,我一度頹喪至極,怨天尤人,乃至自以為此生已是了無生趣。如今想起,我是何等的無知可笑!”
“身陷圍城,真正到了生死一線,耳畔儘是將士深夜思鄉所發之泣,我方知從前那些所謂時乖命蹇,怨天尤人,都不過是庸人自擾,無所疾痛,強為呻,%e5%90%9f罷了。”
他忽地一笑。
“阿彌,你可知當初重陽比試之時,第三關我為何舍玄論,追李穆至虎山?”
“因第一關比試,他絲毫不遜於我,次關比箭,我和他亦是看似不分伯仲,但我分明知道,若真論高下,我分明技不如他。”
“我平日看似視名利如同浮雲,交友亦從不問門庭身份,實則在我心底,依然還是自持身份。我不甘遜於寒門,當時這才生出好勝之心,舍了高相公特意為我而設的一關,定要和他在虎山爭一高下……”
他出神了片刻,仿佛在回憶當時情景,搖了搖頭,苦笑。“結果自然還是我輸了。”
他的神色漸漸變得凝重。
“也是到了如今,我才知曉,李刺史到底是何等一位人物,遠遠非我能望其項背。輸給他,我心服口服。”
陸柬之停了下來,望著洛神,唇角再次露出一片微笑。
“阿彌,你從小喚我大兄。當初成婚之時,大兄未能向你道一聲賀。趁著今夜送上嘉祝,願你二人白首同心,永以為好。”
“大兄先行去了。日後若有機會,再來拜謝你夫婦伉儷。”
洛神仿佛在他的眼底深處,看到了一層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閃爍水光。
但這無關緊要。
這一刻,在陸柬之的身上,再也見不到半分那年秋,留在洛神記憶中的黯然或是蕭瑟了。
他是克製而坦然的。
洛神親自送他,一直送出前堂,方停步,慢慢地折了回來。
她知道陸柬之是真的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