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沉默著的李穆,亦勉了幾句,方先離去。
高嶠叫李協帶那名叫綠娘的女子去看傷,李協答應,到了綠娘身前,扶她起來,帶去治傷不提。
丁崧麵上帶笑,有送高嶠和李穆出去,想起方才劍拔弩張的一幕,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
三天之後,李穆早朝上殿,求告歸京口探母,隨後便回義成,赴長安刺史之任。
皇帝先前已從高嶠那裡知悉,當庭準奏。當日散朝之後,高家大門之前,門庭若市,全都是聞訊前來辭彆的朝廷大小官員。
李穆白天忙著和人應酬,一直沒有見人。
明早便要動身離開建康了。
向晚,洛神早已收拾好了行裝,無事,一手執卷,另手托腮,坐在窗前,望著窗外庭院裡那片鏟去了大風刮斷的芭蕉的空地,漸漸地,又出起了神。
那個雨夜,李穆在回來之前,原來竟又遇了陸煥之,還將他打成了重傷。
據說到了現在,陸煥之還是昏迷不醒。太醫也是束手無策,說慢慢醫治,不定哪天就能醒來。
當然了,言下之意,便是或許也有可能醒不來了。
洛神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心情異常複雜。
倒不是耿耿於他為何會去秦樓那種地方。
這一點,她對他是完全信任的。即便去了,想必也是和朋友的應酬,她絲毫沒有不放心的地方。
而是她愈發想不通,即便李穆真的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不至於失手,竟會將陸煥之重傷到了如此的地步。
洛神一直覺得,李穆是個極其穩重又克製的人。
他應該知道,重傷陸煥之可能導致的麻煩,不僅是他,還會牽扯父親。
但他卻還是做了。
這幾天,他的行為,一件接一件,全都那麼反常。
這兩天,他看起來總算恢複了原本的樣子。於是兩人私下相對之時,她又曾試著問他,為何如此痛恨陸煥之。
以那日陸煥之當街挑釁的程度來說,雖然可恨,但洛神認識的李穆,他的心%e8%83%b8,絕不至於狹窄到這樣的地步。
他卻不承認,隻說是一時失手。她再問,他便顧左右而言他。
他明顯避而不答的態度,叫洛神再次感到深深的失望。
明天就要走了。結束這趟並不令她感到愉快的行程,原本她該感到釋然的。
但卻沒有。她隻感到心煩意亂。
那一夜,在李穆回來之前,到底曾經發生過什麼?
夜幕漸漸降臨。
洛神放下手中的書,站了起來,在屋裡徘徊了良久,那個前兩日起便開始在她心底萌生的念頭,再一次地浮現,變得清晰了起來。
她握了握拳,終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正是因為明天就要走了,下回再回建康,也不知是何日。
她若不趁走之前,把心中的這疑竇給弄清楚,便是跟他回到了義成,她也將會不得安寧。
她走到門口,打開門,吩咐外頭的仆婦,替自己備車。
……
天黑下來的時候,洛神坐的那輛牛車,停在了秦淮岸邊。
她登上一條雇來的船,安靜地坐在四麵閉合的船艙之中,等著她要喚的人。
綠娘脖頸有傷,前幾日都未見客,因用的藥好,到了今日,那道她自己割破的傷口便已結疤。忽聽有一豪客,今夜泛舟秦淮,慕名要自己登船撫琴,以為助興,遲疑了下,答應了,裝扮了一番,打扮停當,取巾掩住脖頸,叫仆童抱琴,嫋嫋盈盈,來到岸邊,見那裡停了一艘大舫,回頭看了眼身後,腳步頓了一頓,終是上去了。
她被一個仆婦引入船艙,定睛看去,見艙中舷窗緊閉,燈火通明,裡頭卻不見男子。
一張坐榻之上,隻坐了個麵容看起來尚帶著幾分少女稚氣影子的年輕女子,容貌極美,氣質高華,神態端莊。看她穿衣打扮,應已嫁為人婦。
綠娘一怔,立刻轉頭,看向身後,卻見那女子朝自己微微一笑,道:“我便是邀你登船之人。姐姐請隨意坐。”
綠娘驚訝地打量著她,遲疑了片刻,問:“敢問小娘子何人?叫奴過來,又為何事?”
洛神道:“李穆乃我郎君。今夜我請姐姐來,乃是一事,想要請教姐姐。”
第104章
綠娘一下子愣住。
這女子報出的身份, 太過出乎意料了。
她起先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定了半晌,方回過神, 急忙上前,屈身行禮。
洛神早已起了身,上去伸手,扶住了她。
“姐姐不必多禮。我聽說那日就是姐姐在公堂上替我郎君做的明證, 才叫我郎君得以洗脫汙名。本就該我向姐姐道謝,怎能再受姐姐之禮?”
對著如此一位望門貴女,綠娘又怎敢挾功在她麵前托大?
慌忙道:“不敢當夫人如此呼我。我出身下等, 夫人喚我一聲綠娘,便是對我天大的抬舉了。”
洛神笑道:“窮道壯士劍,風塵俠骨香。姐姐當時敢以性命抗惡, 過後又不懼%e6%b7%ab威出麵作證,激濁揚清,彰善癉惡。論高潔仗義,在我所知的人裡, 莫說女子, 便算須眉從中亦數一數二。我敬你風格高清,你年紀比我也大了幾歲, 如何就當不得我喚你一聲姐姐了?”
綠娘怔了。
高氏女的清才高名, 她早幾年前便就風聞,尤其那年曲水流觴, 親耳聽過她和陸家大郎的那曲簫琴和鳴過後, 更是慕羨。但也僅此而已。
她怎會想到有朝一日, 自己竟站到了她的麵前,和她這般對上話。
麵前這年輕女子,她不但如傳言裡那般貌若天仙,通身貴氣,且舉止言辭,竟不見半點的倨傲。尤其,對著自己如此一個風塵中人,竟也如此執禮,言辭褒讚,還以姐姐相稱。
這是如何一種禮遇,綠娘又豈會不知?叫她怎不為之感動,乃至受寵若驚?
她再次拜謝,這才依話坐了下去。
落座後,綠娘漸漸定下心神。
她這等身份地位之人,今夜這般屈尊來此,喚自己到她麵前,自然是有話要說。
綠娘便等她開口。半晌,卻未再聽她發聲。悄悄打量了一眼。見她目光定於案角那簇燭火之上,微微出神,若有心事。自己心裡也開始胡亂猜疑。忽然間想到一種可能,驚了一下,立刻說道:“李將軍與我此前素昧平生。我在秦淮多年,那晚亦是頭回見李將軍現身秦樓。一切事,皆為巧合。若有冒犯夫人,望夫人恕我。”
這名叫綠娘的女子,雖出身樓館,行事卻帶了幾分風骨,方才見麵,見她伴琴而來,也無想象裡的煙視%e5%aa%9a行之態,事情雖是因她而起,但有驚無險地化解了,且她也站出來作證,出了大力,叫一聲姐姐,乃是出自謝意。
洛神落座後,還在躊躇如何問話,忽聽她自己開口了,言下之意,似在撇清她和李穆的關係,知她誤會了自己的來意,抬眼看向她,微笑。
“姐姐誤會了。我無半分如此之念。今夜我來到此地,冒昧將姐姐請上了船,乃另有事,想請姐姐相告。”
“夫人但有不解之處,請發問,我必知無不言。”
綠娘放下了心,恭敬地道。_思_兔_在_線_閱_讀_
洛神道謝,這才問:“姐姐可否告知當晚詳細經過?我郎君到底為何,會將人重傷至此地步?”
“我聽聞那晚上,乃那人對姐姐無禮,郎君偶遇,路見不平,出手相助。郎君與那人,先前也確實有過齟齬。但我知我郎君,以他平日性情所為,即便忍無可忍出手教訓,也絕不至於如此地步。”
她頓了一下。
“姐姐應也知道傷者身份,乃陸家二子。因牽涉兩家,並非小事。我百思不解,想到姐姐那晚應當親曆經過,故冒昧相問。”
綠娘再次一愣。
李穆夫人來尋自己,她起先以為是對方疑心李穆和自己有私,方如此替她出頭,故急著要在她麵前撇清。
等她開口,終於說明了來意,綠娘再次驚訝了。
那晚發生的事,李協再三地嚴囑,命她拘好當時在場的人,不許向人透漏一個字。
她人在風塵,怎會不知,達官貴人身上這種不能被人知曉的陰私隱秘,被自己如此湊巧知曉了,一個不小心,就是丟命的事,怎敢掉以輕心?
那個李穆,不欲妻子贈與陸大的琴譜被人知曉,乃天經地義,人之常情。
她沒有想到的是,事情都過去這麼些天了,竟連親手作了那篇琴譜的高氏女,也還渾然不知此事。
聽她方才的口%e5%90%bb,李穆那晚回去之後,非但沒有和她對質,竟似完全將事情給隱瞞了過去。
這到底怎生一回事?
涉及對方夫婦隱秘,連那做丈夫的自己也不說,綠娘又如何敢貿然開口?見對麵女子雙眸目光投向自己,一時不敢和她對望,垂眸,飛快想著該如何應對。
洛神見她避了自己的目光,心裡麵的那個疑團,越發地出來了。
倘若說,原本還隻是三四分,那麼此刻,那一團疑慮,已是肯定了七八分。那個晚上真正發生的事,和次日在台城公布出來的經過,一定有所不同。
這個綠娘,必是知道隱情,卻又有所顧忌。
“不瞞你說,那晚之事,我因心中不解,曾數次問於郎君。他卻一概以失手應我,避而不答。”
她說道。
綠娘清了清嗓,帶著笑,儘量若無其事般地接道:“李將軍乃大丈夫,對夫人想必更是愛惜萬分。那種不快的雜事,既已過去,想來他也不願再提,免得惹夫人無謂雜思。夫人又何必多想?況且,那晚確實並無彆事。”
洛神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道:“姐姐,明日一早,我便要隨郎君離開建康。今夜我既尋你來到此處,便也不怕你笑,和你說實話了。”
“我不知姐姐是否曾心係一人,以求偕老。當初我與李郎君結緣,姐姐若是長居城中,當也有所聽聞。和郎君能行至今日,外人不知,我自己卻知,一路波折,並不容易。”
“郎君將人重傷,險些惹上官司,在我麵前,卻避而不談,我心知應是和我有關,偏他又不告我。明日便要走了,下回再來,不知何時,我心中帶著如此疑團,怎能心安?想來想去,或許隻有姐姐這裡能幫我了,故今夜冒昧前來。”
“倘若換作彆人,我若有求,此刻必以錢財動之。但姐姐卻不同。綠娘之名,我雖是前幾日才剛知曉的,能做出這般仗義之舉的女子,又豈是錢財所能輕易打動?故不敢侮你,隻誠心開口相求,懇請姐姐能以同理之心,告我實情,解我心疑。”
綠娘臉上那做出的笑意漸漸消失,微微蹙眉,露出遲疑之色,似在沉%e5%90%9f,欲言又止。
洛神凝視著對麵的她。
“關於那那夜之事,我猜姐姐或許是得到過吩咐,有為難之處。我亦知如此開口,如同強人所強。本不過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