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方才守衛遞來的,說是刺史給夫人的信!”
洛神急忙放下筆,接了過來。
阿魚傳完信,又蹦蹦跳跳地去了。
這是李穆寫給她的便信。說圍城進展順利。西金士兵裡,有鮮卑人,也有部分漢人,但無不是殺人不眨眼的暴徒。他還要繼續圍城,直到徹底摧毀那些人的意誌。
信末說,他很想她,問她想不想自己。讓她再等他幾天,等事畢,他就立刻來接她。
洛神盯著這幾列字,看了又看,唇角不自覺地上彎,漸漸出起了神。
盲女打著扇的那隻手,停了一停,慢慢地抬起了頭。
“夫人,刺史的信,都說什麼了?”她問。
“沒什麼。說再過幾日,應便能結束圍城了……”
洛神唇角含笑,看向身旁向自己發問的盲女。
忽然,她的視線定住。
這樣的天氣,盲女也總習慣在脖頸上圍一巾子。
先前阿魚曾好奇問她,她說自己除了眼盲,喉嚨亦有風症,故嗓音嘶啞,便是夏日,亦不可受風。
洛神不疑,自也沒多留意。
直到這一刻,這盲女抬起了頭,脖頸上的巾子恰鬆了,露出了她的咽喉。
洛神竟看到了一塊凸出的喉結。
和李穆在一塊兒的時候,她喜歡親咬他輪廓分明的喉結——因為女子沒有,所以對她很有吸引力。
對男子的這體征,她很是熟悉。
她從沒在女子的咽喉處,看到過如此凸出的喉結。
她的視線,從盲女的脖頸,落到她那張閉著眼的、平日總低垂、至今她仿佛都沒看清過的晦暗消瘦麵龐之上,心裡忽然湧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麵龐,輪廓……
似乎在哪裡看到過。
偏一時竟又想不起來。
她心中忽然湧出一種不祥之感。見這盲女又低下了頭,繼續給自己扇風,便也不再看她,不動聲色,若無其事,繼續低頭,寫著自己的字。
片刻後,寫完了一頁。她擱下筆,站了起來,微笑道:“你自己歇吧,我去瞧瞧她們做的針線。”
她走了出去,朝前,漸漸地加快腳步。
她喚來了樊成。
樊成帶著侍衛,隨她回到木屋,推開門的時候,洛神被看到的一幕驚住了。
盲女還是那般坐在地上,但是手裡,卻多了一把匕首,匕首就對著阿魚的脖頸。
這盲女也不再閉著眼睛了。
慢慢地抬頭,睜眼,露出了一雙洛神見過一次,便再也不會忘記的紫色眼睛。
“慕容替!”
洛神驚呼。
儘管麵前這人,還穿著婦人的衣裳,一張臉,和洛神記憶中的麗容也大相徑庭。但這雙眼睛,和眼裡流露出的那種陰冷,仿佛沒有人的感情的眼神,她一見,立刻便認了出來。
慕容替望著洛神,唇角動了一動,似笑非笑:“是我。”
他抬手,抹了一抹,臉上那層泥似的東西,便紛紛搓落,露出了一張本來的麵孔。
麵前的這張臉,麵色青白,兩頰凹陷,瘦得幾乎脫形。即便除去了外層的偽裝,看起來和洛神在曲水流觴那日見過的風神秀異的容顏,也是變化極大。
幾乎像是換了個人。
倘若不是方才起疑,想帶人來查證個究竟,她又怎能想到,慕容替,這個她以為應該還在建康的鮮卑人,竟會以如此一種方式,出現在她的麵前。
她救回來一頭危險的野狼。同吃,甚至同睡,就這麼一起過了十來日!
洛神臉色大變,心口亂跳。
但是這一刻,她來不及多想這些。
她看著被慕容替抓在手中的阿魚。
她在哭,眼眸中充滿了驚恐,不停地流淚。
“慕容替,你在城外野地快要病死的時候,是阿魚發現你,救了你的!你若還是個人,你就不該如此對她!你還不放了她!”
阿魚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拚命掙紮。
樊成大怒,立刻命人圍上去,拔劍怒喝:“快放了她!”
慕容替麵無表情,五指驀然收緊,猶如一隻鷹爪,緊緊地掐住了女童的脖頸。
阿魚頓時難以呼吸,在他五指之下,閉著眼睛,臉憋得通紅。
他一雙冰冷眼眸看著洛神。“你的人再上來一步,我便折斷她的脖子。”
第88章
洛神心中恨極了,恨自己的有眼無珠, 竟然會如此被這人給欺騙了。
知他這種人, 最是陰險無情, 逼急了,隻怕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急忙叫樊成後退。
“你要怎樣?”
慕容替道:“穀口給我準備一匹健馬, 附長鞭、乾糧、水、火鐮火石,我自己便離開。”
他盯著洛神。
“等我出了穀口,我自會放下她的。你們若敢在東西上動手腳,便等著給她收屍。”
洛神立刻轉向樊成:“照他說的辦。讓他馬上離開這裡!”
樊成略一遲疑, 隨即命人去準備東西。
他的職責, 以保護夫人安全為首要, 並不是抓獲這個以流民身份混入的鮮卑人。
何況,這也是夫人的意思。他知道她不願阿魚受到任何傷害。
慕容替要的這些,都是軍隊常備之物。沒片刻,便都備好了, 連馬, 停在穀口。
慕容替慢慢起了身。
他的身材,本就比一般男子纖細,先前又病得這麼厲害,人都瘦得脫了形, 實在難以想象, 竟還有如此的氣力, 提著不停掙紮的至少也有幾十斤的阿魚, 大步便朝穀口而去。到了,翻身上馬,一手握著那根似是被他用作武器的長鞭,另手依舊提著掙紮哭泣的阿魚。
“你還不放下她!”洛神怒道。
慕容替轉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終於慢慢俯身,將阿魚放到了地上。
阿魚得了自由,喚了聲“夫人”,哭著朝洛神跑來。卻沒想到,才跑出幾步,慕容替忽然揮鞭。
鞭梢卷住了她的足踝。
阿魚一下摔倒在地。
洛神本被樊成擋在身後,見阿魚哭著而來,本就下意識地邁步,伸手想接她回來了,突然看見慕容替竟然揮鞭又絆住了阿魚,似乎是要改主意再扣下她,大怒,立刻邁步,從樊成身後出來。
“慕容替,你到底要乾什麼?”
就在這一刻,耳畔“啪”的一聲,麵前突然仿佛卷來了一道黑色疾風,尚未看清楚,便感到腰間一緊。
低頭,見方才絆倒了阿魚的那根長鞭,竟卷到了自己的腰上。
鞭梢仿佛靈蛇,一碰到她,瞬間便繞住了她纖細的腰肢,緊緊纏了幾圈。
洛神驚叫一聲。
樊成反應了過來,意識到不妙,縱身一撲,伸手要抓她,卻還是遲了。
慕容替猛地一拽,鞭身陡然繃得筆直。洛神整個人,便被一股極大的力道給卷得帶了過去,一下撲跌到了馬前。
慕容替迅速彎腰,一把抓住她的後背,將她人提到了馬背之上。
“攔住他!”
樊成厲聲大吼,疾步追了上來。
穀口的數百士兵,迅速圍攏,擋住了去路。
洛神怒罵,奮力掙紮,突然感到一側脖頸,似是被蚊蟲叮了一口。╩思╩兔╩網╩
慕容替持著匕首,對著她的側脖,輕輕一劃,便劃破雪膚。
一道殷紅鮮血,順著匕尖所過,慢慢地從肌膚裡流了出來,觸目驚心。
他製著洛神,看著樊成,眼眸陰冷,唇邊卻隱含笑意。
樊成心膽俱裂,再不敢強行阻攔,眼睜睜看著他帶著洛神出了穀口,派人速去通知李穆,自己帶人追趕了上去。
……
慕容替挾著馬背上的女子,縱馬狂奔在四野茫茫的荒野裡,將身後的那座城池,越拋越遠。
野風迎麵而來,猛烈地拍打著他,麵頰生疼,卻也愈發刺激了他此刻的神經。
已是多年未再感受過的那種刺激和興奮,將他身體裡的涼血,慢慢再次加熱了。
渾身皮膚之下的刺紮之感,下一刻似乎就要裂膚而爆,熱血奔湧,將他仿佛又帶回了小時,鷹犬健奴,縱馬奔馳在龍城莽原林海的獵殺場景之中。
隻不過那時,他是獵人。
而今日,他變成了獵物。
他知那群人會繼續追趕自己,不死不休。
亦知道,很快,李穆應也會加入追逐的行列,發誓要將自己碎屍萬段。
但他非但不懼,涼了多年的血,反被這即將到來的生殺逃獵刺激得再次沸騰,心跳如雷,雙目如血。
這世上,有人會是自己天生的盟友,有人會成利益上的盟友。
但還有一種人,哪怕利益當頭,亦絕不可能和他站在一起。
李穆,從在建康宮筵見到此人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對方不是許泌。
此人和自己,哪怕成為臨時、利益上的盟友,亦絕無可能。
所以,就像他不會試圖去尋高嶠謀事一樣。對李穆這個出身寒門的南朝武將,憑著天然直覺,一開始,慕容替便將他歸入了敵對的陣營。
這一趟,他再次死裡逃生,終於沿他設想的最安全的路徑回往北方之時,卻低估了牢獄中的那段日子給他禸體帶來的傷害程度。
才逃出南朝控製的地域不久,因為天氣炎熱,得不到醫治,更無法休息,他身上本就腐爛的多處傷口,變成了能夠殺死他的敵人。
他發燒,失去了力氣。
再勇猛的獵豹,亦是敵不過禸體的病痛。他變得脆弱不堪。
他十分清楚,再這樣下去,他是不可能回到龍城的。等著他的唯一結局,就是倒斃在地,變成這北上荒野路旁累累白骨中的其中一具。
他沒有選擇。換上了死人的衣裳,借著慕容喆給的包袱裡的求生之物,用他並不高明,但勉強還能遮住些本來麵目的易容手法,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身世悲慘的盲女,跟隨流民的腳步,最終來到距離他最近的那個有可能讓他得到幫助的地方,順利獲救。
他最初的目的,是繼續活下去,亦順道窺探敵手的城防、布兵,擬的是傷好便悄悄離去的計劃。
但一切仿佛都是天意,自然而然,天賜的良機,將她如此推送到了自己的麵前。
能將高嶠之女,李穆之妻拿到手上,不啻是對他這趟南行的巨大補償,足以令他冒上任何風險了。
他要複國,要天下,要雪恥,要複仇。從當年的令支王淪為洛陽宮中一被人譏鄙的玩物開始,便沒有一日,不是活在險地。
生死一擲,半人半鬼。走到了今日,便是風險,他再賭上一次,又能如何?
野草漫卷,天地蒼茫,留不下半點他經過的痕跡。他亦絕不會,留下半點能叫他們追蹤自己的痕跡。
出義成,再北上,至隴西,過蕭關,那些人,包括李穆,再也不可能追得上他了。
下次再見,便是龍城,他慕容氏的龍興之地。
高嶠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