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千裡迢迢,興兵征伐。
至於李穆,即便他想攻打龍城施加報複,還要先過攔在中間的西金和北夏這兩座大山。以他今日區區兵力,何來的能力?
到了那時,該如何,當由他慕容替說了算。
……
洛神不辨南北,雙手被縛,被慕容替帶著,在荒野中前行。
這個鮮卑人的精力,旺盛得已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人。他不分晝夜,竟接連行路了四五日,中間隻作過數次停腳,等馬匹一歇回力氣,便立刻又上路。
直到這一刻,夜色再次籠罩了下來,她亦趴在馬背上,奄奄一息,仿佛隨時都將要死去,才感到身下的馬,終於停了下來。
慕容替將她從馬背上抱下,脫了身上那件可笑的女人衣裳,鋪在地上,放她躺了下去。
得以躺在了實心的地麵之上。洛神緩了良久,才緩回來一口氣。
一陣腳步聲。慕容替從近旁溪邊打水回來了。
手腕上的繩索被解開了。他將乾糧和剛注滿水的葫蘆遞給她。見她依舊閉目,放在她的手邊,道:“我曾向龍城莽原最好的獵手學過跟蹤術,自然也知該如何甩脫身後的跟蹤之人。李穆是不可能追上我的。我勸你還是聽我的話,莫作無謂反抗。”
“倘若你聽話,我便不再捆你手,如此你也能舒適些。”
那日剛被他挾出不遠之時,她曾趁他不備,奪他匕首,所以這幾天,除了吃東西和必要的解手等事,她雙手一直被縛,連短暫的睡覺休息,也是如此。
洛神依舊閉目,恍若未聞。
一隻微涼的指,搭上了她的頸側,輕輕撫她玉頸那日被匕尖割出的那道傷痕。
“我是不會傷害你的。我有分寸的。”
“你瞧,這裡快好了。再過幾日,便連痕跡也會瞧不見了……”
跪在她的身畔,唇附著麵前這女孩兒的耳,他低低地道。
少時的特殊遭遇,令他對來自旁人的體膚碰觸,無論男女,皆都抗拒,乃至厭惡至極。
義成養傷的那些時日,即便是那個名叫阿魚的女童在照顧他而碰觸他時,他亦感到極其不適,忍耐而已。除後背上藥,其餘皆自己勉強為之。
但卻不知為何,來自她的數次碰觸,並不叫他感到厭惡。
他低語時,唇幾乎就要碰到她幼嫩的耳垂。
洛神毛骨悚然,猛地睜開眼睛,一個揮臂,扇開了他靠過來的那張臉。
她爬了起來,抽出墊在身下的那件女人衣裳,朝他擲了過去。
“慕容替,你實是我生平所見過的最奸詐、最惡心的人了!”
“你若敢對我再起歹念,我便不活了。你捉了我,沒拿到好處,反同時開罪了我阿耶我郎君二人,我料你也不會做如此的賠本買賣!”
慕容替的臉被她扇開,身影凝固了片刻,慢慢地轉了回來,盯著洛神。
頭頂星光黯淡,遠山月亦朔半,他的一雙眼眸裡,卻射出了隱含怒氣的刀劍一般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
“我知世人皆輕鄙於我。我在洛陽宮中之時,洛陽人拿我為笑料,連三歲小兒,亦知俚調,對我極儘羞辱。”
“何況是你?怎會瞧得起我?”
“但惟我才知,我曾受何等的奇恥大辱,身負何等的血海深仇!”
洛神搖頭。
“慕容替,你是說,我沒有資格,對你所為下我評判?”
“你確是錯了。我鄙視於你,不是因你洛陽宮中一段過往。你本也可憐之人。”
“叫我惡心鄙視的,是你這個人!”
“複仇雪恥,本天經地義。若為真男兒,當頂天立地,靠自己的本事,將彆人加在身上的仇恨羞辱還回去。”
“你卻以複仇雪恥為借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無所不用極其。似你這般非人之人,你憑何,要我同情於你,瞧得起你?”
慕容替的身影僵了許久,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將洛神一把抓起,丟到馬背之上,處置了方才停腳留下的痕跡,隨即上馬,繼續朝前而去。
洛神感覺得到,他似是被自己給激怒了。
離義成越來越遠了。
她相信李穆此刻應該早就知道了自己被慕容替帶走的消息。
亦是一種直覺,他必也已踏上追尋自己的路。
但天地蒼茫,四野遼闊,人置身荒野之中,渺小宛若指間漏沙。
倘若再被慕容替帶著繼續北上,等進入隴西,大約真的就會像他說的那樣,她是再也不可能會被李穆追尋的到了。
洛神陷入了無儘的憤怒和絕望之中。
慕容替似是換了個方向,繼續前行。
這些天,他一直在不停地改變方向,並非一直往北而去。
一個白天,又一個晚上,到了深夜,身下的馬,也跑得口吐白沫,四蹄不斷打滑,這才停在了一道溪流邊,結束這段行程。
他放下洛神,捆了她的手腳。
大約是離義成遠了,他也有些放心下來,不懼火光引來李穆,第一次生了一個火堆。去了,很快打了兩隻野兔,回來在溪邊剖洗了,用樹枝叉起,架在火上燒烤。
烤熟,他熄了火,鬆了她,撕了條兔腿肉,用洗淨的樹葉包了,遞到了她的麵前,說:“先前一直叫你吃乾糧,委屈你了。”
洛神盯著麵前那堆冒著殘煙的火堆,慢慢地接了過來,一口一口地吃著。
吃完了。他又遞來一塊。
洛神搖頭。
一個晝夜過去,他心情似乎變得不錯。見她不吃了,自己狼吞虎咽,吃完了全部的肉,又去溪邊打水。
這次回來,手中竟多了一把野花。
“當日我逃出洛陽之時,曾立誓,他日等我攻回洛陽,我必屠城,殺儘城中之人,方能泄我心頭之恨。但你救過我,我欠你恩情。你若覺著如此不妥,和我說一聲,日後我便不屠。留下那些人的狗命,也未嘗不可。”
他說著,將手中野花,放到了她的膝上。
洛神望著膝上那束野花,忽然明白了。
那日她去看阿魚,坐在門檻上說話,想必當時他已蘇醒,被他聽了去。
她心跳驀然加快,不敢抬頭。
片刻後,忽然一把抓起野花,朝著對麵的人,恨恨地丟了過去。
“慕容替!你少在我麵前說這些好聽的!你若真的感激我救了你,便該將我送回去的!”
她嚷完,四顧,荒野黑漆漆一片,不禁抬手捂臉,痛哭出聲。
慕容替望著她掩麵哭泣,一語不發,隻撿起地上一朵野花,拈在手中,送到鼻下聞了一聞。
半晌,等她泣聲漸低,方柔聲道:“我隻是先帶你回龍城而已,以後的事,慢慢再說。”
洛神抱膝,臉繼續埋在腿上,默默抽噎了半晌,終於停了,道:“我乏了,我去洗洗,要睡。”
她的話聲,滿是疲倦。
“好。”
慕容替的聲音依然溫柔。
“今晚不趕路了。你去洗吧,洗了,你去睡覺。你聽話,我便不捆你的手。我替你守著。”
洛神起身,走到溪邊,涉水下去,彎腰,洗著自己沾了塵汗的臉和手腳。
慕容替略略背對著她,聽她拂動著水,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片刻後,洛神突然叫了一聲,聲音充滿驚恐。
慕容替猛地回頭:“怎的了?”
“蛇!蛇咬了我一口!”
她尖叫,捂住一條腿,站立不穩,一下跌坐到了水裡。?思?兔?在?線?閱?讀?
慕容替立刻上去,將她從水裡抱了出來,放到了溪邊的地上。
“痛——”
她白著臉,睜大眼睛,一手指著自己的一條小腿,聲音顫唞,連整個人,也在瑟瑟發抖。
“莫怕,我瞧瞧,水蛇應是無毒。”
慕容替神色凝重,一邊安慰著她,一邊卷起她潮濕的裙裾,露出一條光潔白皙的小腿,借著月光,低頭,察看她腿上那被水蛇咬傷的傷口。
洛神看準這個時機,抓起手邊一塊海碗大的石頭,咬緊牙關,對準了他的後腦,用儘全部的力氣,狠狠地砸了下去。
噗!
實實在在的沉悶一聲。
慕容替一頭撲倒在了地上。
月光之下,洛神看到汙血不停地從他頭頂被砸破的洞裡湧出,他身體扭曲著,艱難地蠕動,似乎想要爬起來,不禁毛骨悚然,尖叫一聲,閉著眼睛,再次狠狠地砸了一下,睜開眼睛,看見他終於一動不動,死了過去。
她雙手一軟,石頭落地,整個人不停地發抖,幾乎連坐都坐不穩了,卻擔心這鮮卑人沒有死透,勉強定下神,撐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尋到了他的那把匕首。
本是想再往他%e8%83%b8口戳幾刀的,握住匕首,卻實是下不了那個手,頹然放棄,改而拿了他先前捆過自己的繩子,將他手腳綁了起來。
終於做完了這一切,她再也撐不住,一下跌坐到了地上,掩麵哭了起來。
她哭了一會兒,漸漸止住眼淚,又爬了起來,將地上的那些東西,乾糧,水葫蘆,火石火鐮,全都收拾好,最後抱著,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匹拴在石頭上的馬旁,無力地靠坐在石頭上,開始睜著眼睛,等待天亮。
天終於亮了。
洛神將割來的許多野草和樹枝堆疊在附近的一塊高地之上,堆得如同一個大草垛,然後點燃了。
峻垣深壕,烽堠相接。
軍中以烽燧傳信。洛神曾聽阿兄言,大的烽火台間,一旦點燃,即便相隔十裡,亦能遠遠相望。
她也隻能用這個辦法了。
四周是無儘的荒野。慕容替死了,她獨自一人,根本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難辨方向,與其自己胡亂上路,遇到野獸或是彆的不測,還不如守在這裡,靠這守株待兔般的笨法子,說不定還能有一線生機。
倘若李穆追尋到了附近,能看到她這個方向的烽火,他必定會找來的。
火必須要大。越大,煙霧才越濃,升得也越高,才能遠遠就能讓人看到。
洛神就是靠著這個念頭撐著,不停地用匕首割草,撿著樹枝,投入到火堆裡。餓了,胡亂啃幾口剩下的乾糧,渴了,去溪邊喝兩口水,實在累了,就在地上坐一會兒,喘幾口氣。
她的臉被煙霧熏黑了,嬌嫩的雙手,也被草葉鋸齒給劃破,傷痕累累。
但她恍若未覺,整整一天,一直在不停地燒火。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她並沒有等到期待中的那一幕的出現,人卻已是筋疲力儘,再也做不動事情了。
火漸漸地熄滅了,隻剩一縷黑色煙霧,還在火堆的上頭,慢慢地飄蕩升空。
她停了下來。坐在水邊,一邊哭著,一邊將最後剩下的一塊胡餅掰開。剩下一半,要留到明天再吃。
明天她繼續燒火。
隻要一直這麼燒下去,郎君遲早,一定會尋過來的。
她在心裡,一遍遍不停地這麼告訴自己。
隻有這樣,她才能繼續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