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隨從亦如此,緩行在建康街道之上,朝著陸家而去。
入目熟悉的街景,讓他難免感慨。
物是人非,大抵不過如此。
經過通向高家的那條街道口,他轉臉望了過去,下意識地停了一停,隨即壓下心中湧出的難言情緒,繼續朝前而去。
這一趟,他是應了父親召喚而歸的。
他和西南交州,似乎天生有著不解之緣。
從前先是過去平叛,助接壤的林邑王穩定朝局。
後來敗給李穆失臉,又被父親打發那裡去做太守。
剛過去時,他很是頹廢,加上染了熱症,一病不起。
後來,他終於從頹喪中振作起了精神。
諸事漸漸得心應手。林邑王對他很是感激。他也頗得當地民眾的愛戴——傳言這位來自建康世家的年輕太守,無事總愛背著古琴,爬上太守府後那座小山之巔,獨自對著空穀撫琴。琴聲穿林,常令樵夫停斧聆聽。於是他還得了一個“伯牙太守”的雅號。
就在他有時突發奇想,自己若就在此,這般了此餘生,也未嘗不可之時,突然又得知,父親要他回京了。
他有一種預感,父親應該是有事了。
陸家就在前頭不遠了。
陸柬之加快馬速,行到大門之前,下去,拍開了門。
家人見他半夜而歸,奔入通報。
他的母親和弟弟陸煥之起身相迎,欣喜不已。
陸柬之和母親弟弟還沒敘幾句話,家人便來傳,說他父親在書房了,叫他去見。
陸柬之安慰了幾句因看他消瘦而落淚的母親,叫陸煥之送她去歇息,自己匆匆去了書房。
陸光端坐在燈火之後,神色嚴肅。
陸柬之向自己的父親下跪,恭恭敬敬地行過大禮,方跪坐在他身側,說:“這一年來,兒子未能在父母大人麵前儘孝,請大人恕罪。”
陸光目光掃了他一眼:“說你先前生病。身體如何了?”
“早已痊愈。多謝大人記掛。”
陸光微微頷首。
陸柬之等了片刻,見父親未再開口,便問:“大人召兒子歸家,可有吩咐?”
“你翅膀硬了。如今我的吩咐,你怕是不會放心上了。”
陸光瞥了兒子一眼,冷冷地道。
陸柬之知父親意指此前他抗命不從婚姻安排,再次俯伏於榻,叩首不起:“兒子忤逆,望父親恕罪。兒子先前也於信中說了,除此一事,求大人勿相逼外,餘事,兒子不敢不從。”
陸光哼了一聲,臉色極其難看:“高家辱我陸家至此地步,事到如今,難道你還對高家女兒念念不忘?大丈夫豈患無妻!不過一個女子而已!柬之,你太叫我失望了!”
“和她無乾,她已為人妻,我也早絕了從前之念。隻是念及己身碌碌無為。無業,又何以成家?求父親寬宥!”
陸光盯著叩首不起的兒子的身影,半晌,冷冷道:“我叫你回,也不是為了婚姻之事。”
陸柬之慢慢直起身。
“朝廷之事,你在交州,應也有所知。東陽王做了皇帝,自然是要倚仗高嶠,高家日後隻會愈發得勢。許泌前些時日,約我商議一件大事。”
他盯著兒子。
“許泌提議和我陸家兩家聯合,出兵北伐,攻打豫州,此戰勝,我陸家從前所受的羞辱,可憑此雪清。若再乘勝,再一並打下洛陽,光複東都,則為曠世之功!高嶠就算將皇帝拿在了手上,也休想再一手遮天!”
陸柬之驚訝:“父親,北伐乃人心所向,我自然願意領兵一戰。隻是興兵乃大事,何況如此大規模的跨江作戰,更要謹慎。事先無周密準備,無知己知彼,我怕萬一遭遇不利,到時非但不能為我陸家帶來榮耀,反而傷了根本,往後想再崛起,隻怕沒那麼容易了。”
“何況……”
他遲疑了下。
“許泌此人,兩麵三刀,怎能相信?”
“豈有此理!”
陸光大怒,拍案,掌風帶的燈火隨之跳了一跳。
“我既叫你回來了,便是已經考慮妥當,你照我命行事就是!你身為我陸家長子,從前思慮不周,憑了意氣行事,叫我陸家因你蒙羞,我便不再計較了,如今遇此家族興衰大事,你又臨陣退縮,毫無擔當。柬之,你當得起我陸家長子的名分?”
陸柬之急忙不停地叩首:“請父親息怒,兒子絕無退縮之意,更不敢質疑父親。”
陸光慢慢吐出一口氣,神情終於緩和了些。說:“你考慮過的事,你當我會不想?”
“西金要攻打長安。長安乃北夏持有隴西的絕要之都,為應對,羯人必全力以赴。一旦雙方開打,必不能顧全彆地,此千載難逢的機會,乃天時。”
“荊襄過去,打下了南陽,便通豫州,軍需可從此路線運輸,暢通無阻,此為地利。”
“許泌對高嶠如今恨之入骨,主動尋我合作,求勝之心,更甚於我,又怎會從中阻撓?他許家有兵馬二十萬,我陸家十萬,合起來三十萬,比之當年高嶠北伐,勢更勝一籌。”
“天時、地利、人和,此一仗皆有。高嶠便是想要阻撓,也無從下手。你又怎敢言輸?”
陸柬之低頭:“兒子不敢。”
陸光道:“我心意已決!你好好準備,時機一到,出兵江北!”
“趁著李穆如今還根基不穩。此戰,你必須勝!記住否?”
陸柬之叩首,道:“兒子謹遵父親之命,必全力以赴,不敢懈怠!”
陸光這才露出滿意之色,頷首:“你路上想必也是乏了,去歇了吧。休息好,再和軍府之人見麵也是不遲。出兵也要等待時機,非一蹴而就。”
……
陸柬之從父親書房出來,回了自己從前的居所。
他回來的行李不多,隻一口大箱,裡麵是些衣物,並一隻裝琴的琴匣。
陸母早叫人收拾了出來,又親自等著,見兒子終於回了,一番念叨,叮囑他要聽父親之言,莫再叫他失望,見兒子點頭答應,這才欣慰離去。
月升中天,更鼓聲聲。
陸柬之連夜趕路,人雖疲乏,卻是心事重重,又如何睡得著覺?
他沒有想到,父親召他回來,竟是為了這個目的。和許泌聯合,出兵北伐。
父親的分析,確實沒錯。
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占。
能興兵北伐,奪回漢家之地,亦是他所向往的。他陸柬之,絕非沒有擔事之勇。
但叫他不安的,是父親和許泌此次出兵的目的。
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在新皇帝剛剛立朝的這個時候,借北伐打壓高嶠,抬升勢力。
在自己的麵前,父親甚至都不做絲毫的遮掩。
對於高相公,陸柬之是放心的。哪怕他知道許陸兩家北伐目的,以他的操守,他也絕不至於暗中使絆。
但恰恰,就是如此一個出兵的目的,才讓陸柬之感到無比的擔憂。
兩個因利而臨時湊到了一起的世家,懷揣著打壓另一個世家的目的,帶領一支聯軍出兵北伐,真的能夠做到心無旁騖,心想事成?
他在屋裡徘徊了許久,難遣心懷,不知不覺,又走到那隻琴前,開了琴匣,拿出藏著的那份減字譜,對著燭火,指尖輕觸上頭記錄曲譜的娟秀字體,出神之際,門被人推入。
他轉頭,見陸煥之來了,忙將琴譜收回匣內,轉過了身。
“如此晚了,阿弟你還不睡?”
陸煥之走了過來。
“大兄,方才你在書房,我就躲在外頭,你和父親的話,我都聽到了!”⌒思⌒兔⌒網⌒
他的臉上,露出興奮的期待表情。
“大兄!這樣的機會,便如父親所言,千載難逢!你一定要把握好!這回將那李穆踩在腳下,替我陸家,更要替大兄你自己出一口氣!”
陸柬之不語。
“大兄,你對高家阿妹至今不忘,我看高家阿妹,對你應當也是如此……”
“不許胡說!”陸柬之臉一沉。
“我沒有胡說!”陸煥之道。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方才看的,就是高家阿妹給你的琴譜!先前你在交州生病,我便知你乃是心病。我和三妹商議,讓她去求高家阿妹相幫的!她如此用心,特意給你寫了琴譜,雖不是信,雖勝似書信。可見她對你也是有舊情的。那個李穆算什麼東西?一個寒門武夫,自己在義成那種地方墾荒也就罷了,還讓高家阿妹跟他受苦。”
“憑什麼他能娶到高家阿妹?”
他越是說,神色越是激動。
“大兄,你一定要打贏這仗!等咱們拿下洛陽,朝廷誰再敢低看咱們陸家?”
“哪天說不定李穆死了,高家阿妹就能嫁回來,做我阿嫂了!”
“煥之!住口!”
陸柬之厲聲喝道。
“高家阿妹的琴譜,乃勸我振作精神,何來半分你所言的舊情?你若敢出去胡說八道,壞她清譽,叫我知道,我饒不了你!”
陸煥之從前亦有幾分愛慕洛神,但知她看不上自己,加上對大兄敬重有加,從前也沒想過要和大兄爭搶。
但她嫁了彆的男子,於他而言,便是不可接受,對李穆,自然是恨之入骨。
他從未見大兄對自己如此疾言厲色地教訓,不敢再嚷,勉強壓下心中妒意,道:“大兄你放心。我怎會是如此不知輕重之人?”
陸柬之神色這才緩了下來,道:“打仗之事,我會儘力為之。你放心吧。不早了,你去睡吧。”
陸煥之不甘地瞥了眼他方才匆匆蓋上的琴匣,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
蔣弢做事的效率讓洛神很是滿意。
那日說了一回,才半個月而已,他便送來了十幾架全新的紡機和織機。說剩下的還在叫人繼續趕做,需要多少,日後慢慢都能做出來。
洛神很是高興,給他錢,叫他向仇池人收購多多的麻料。
仇池人的生活習慣雖開始漢化,但日常能穿絲綿或是精麻衣裳的,還隻限於貴族和上層,民眾大部分還是習慣衣著獸皮,婦人也不擅長紡織。但給他們錢,叫他們去采收原料,他們想必是樂意的。
蔣弢答應了,說正好明日他要隨刺史去趟仇池辦事,到時就把夫人的這個事情也給辦了。
義成夏日的荒野之上,野麻到處可見。洛神請教仆婦中那位精通紡織的繡娘,知將這些收割回來,經過搗練處置,便能紡線做衣。叫來城中婦人,將自己的計劃說了。人人都是樂意。於是白天眾人事畢,便都出城采收原料。
這日,便是李穆從仇池回來的日子了。
連上今日白天,兩人分開,其實不過也才三天。
洛神獨自睡了兩個晚上,便覺想念得緊,連今早在學堂給孩子們上課也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午後,她就忍不住了。叫廚娘做了一大鍋子的涼飲,分給在繡娘帶領下正集體學著搗麻紡線的仆婦和侍女們,自己帶著剩